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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江南,本该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时节。但苏州府吴江县的一处田埂上,气氛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沈文渊撩起官袍下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后湿滑的田埂上。他身后跟着两名书吏,捧着厚厚的册簿和算盘,再后面是七八个按着腰刀、面无表情的衙役,以及……十几个面色各异的当地乡绅、里长和几个缩着脖子、眼神躲闪的农户。

眼前是连绵的水田,秧苗刚插下不久,在细雨中泛着嫩绿。田埂规整,沟渠分明,显然是一片精心打理的熟地。

“沈大人,您看,这一片,还有那边连着河湾的,都是我们周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薄产。”一个穿着绸衫、面容富态的中年乡绅陪着笑,手指虚划着,“都是按《赋役全书》上过册、纳过粮的‘民田’,绝无隐匿。”

沈文渊没接话,从书吏手中接过一本簇新但已沾了不少泥点的册子。这是推行“摊丁入亩”新政后,重新清丈田亩绘制的“鱼鳞册”草稿。册子上用细墨勾画出每块田地的形状、方位、大小,标注着编号、等则(田地等级),以及初步核定的原主和现耕者信息。

他翻开册页,找到对应的编号和图样,又抬眼对照眼前的实景。片刻,他指向田块边缘一片约两三亩大小、明显与旁边田地耕作精细度不同的区域:“这一块,册上记为‘下等荡田’,现耕者是佃户陈阿四。可本官看这田里的秧苗长势、田埂的修整,不像下等荡田,倒与旁边的上等水田无异。且,陈阿四?”

他目光扫向那群农户。一个枯瘦的老农战战兢兢地挪了半步,噗通就跪在了泥水里:“青、青天大老爷……小老儿陈阿四,那、那田是小老儿租种,可……可东家说,那本就是好田,只是册子上当年报错了等则,租子……租子是按好田交的……”

富态乡绅脸色微变,忙道:“沈大人明鉴!这定是当年书吏笔误!或是田块历经水道冲淤,地力有所变化。至于租子,佃户胡言,万不可信!都是按老例……”

“老例?”沈文渊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让那乡绅噎住了。他合上册子,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所有乡绅:“诸位,朝廷推行‘摊丁入亩’,旨在一劳永逸,厘清田亩,使有田者纳粮,无田者免役,赋税均平,百姓得安。重新清丈,绘制鱼鳞册,便是为了杜绝诡寄、飞洒、隐瞒田亩、以次充好等积弊。以往如何,本官可暂不深究。但从今岁起,田亩等则、归属、应纳田赋,皆以此新册为准。若对清丈结果有异议,可凭地契、老册至县衙核对申诉,但若串通佃户,虚报瞒报,甚或阻挠清丈……”他顿了顿,“《振明新律》中,自有条款处置。”

乡绅们脸色变幻,有人欲言又止,有人低头不语。他们不怕官府,甚至不太怕那位远在南京或武昌的摄政王,但他们怕眼前这个沈文渊。此人原是武昌税吏出身,精通钱粮,为人冷峻,软硬不吃。这几个月,他带着人跑遍了苏松常三府试点县乡,一尺一尺地量田,一笔一笔地对册,硬生生将许多家族“传了几代”的糊涂账、暗田,翻到了明处。更麻烦的是,他并非一味强压,对真正无地少地的佃户、贫农,反而多有安抚,甚至承诺新税实行后租子可酌情减免。这分化瓦解的手段,让他们这些“粮长”“绅衿”们倍感棘手。

“沈大人公忠体国,辛劳了。”一个年纪更长、气质儒雅的乡绅拱手道,他是本地致仕的翰林,“清丈田亩,均平赋役,本是善政。只是……江南田土,历经数百年,产权交割、典当抵押,情况错综复杂。更有许多田地,本是族田、学田、祠田,收益用于祭祀、助学、赡族,若一概按民田起科,恐伤教化根本。还望大人体恤下情,徐徐图之。”

这是用“教化”“宗族”的大帽子来施压了。沈文渊面色不变:“老先生所言,朝廷亦有考量。族田、学田、祠田,凡有确凿文书、收益确用于公益者,可另行造册,申请减免部分税赋。但前提是,田亩数目、坐落、收益用途,必须清晰明白,接受官府核查。绝不可鱼目混珠,以公济私。”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坚持了原则,又留了余地。老翰林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一行人又查看了几处有争议的田块。沈文渊问得仔细,看得认真,不时在册子上用朱笔标注。雨水打湿了他的官帽和肩头,他也浑然不觉。直到日头偏西,才算告一段落。

返回县城临时衙署的路上,沈文渊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就着昏暗的天光,再次翻阅那些厚厚的鱼鳞册草稿。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图形与数字背后,是江南数百年来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也是未来新政能否立足的根基。每一处修改,每一个墨点,都可能引起一场风波。

“大人,”一名心腹书吏低声道,“今日那周员外,还有李翰林,怕是回去就要联络其他士绅,去南京甚至武昌活动了。咱们是不是……手段太急了些?王爷虽支持新政,但也说过‘稳’字当头。”

沈文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马车角落里,油布包裹着几份最新的邸报和武昌来的密函。他知道书吏的担忧。南京那边,陈子龙虽尽力斡旋,但压力也不小。武昌王爷虽然坚定,但真定、辽东战事牵扯精力,对江南这边,更多是给予方略上的支持,具体执行中的刀光剑影,需要他自己来扛。

“不急,不成。”他放下册子,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坚定,“王爷要的,不是一个妥协出来的、漏洞百出的新政,而是一套能真正推行下去、改变积弊的规矩。这规矩,就得从这一笔一划、一亩一分的清丈开始立起来。我们退一寸,他们就能进一尺。江南的赋税,天下财赋之半。这里立不住,其他地方就更不用想。王爷的海贸、水师、北伐,哪一样不要银子?银子从哪来?就从这鱼鳞册上来。”

他撩开车帘,望向窗外暮色中朦胧的田野、村舍和远处蜿蜒的河道。“我知道他们骂我酷吏,骂我断了他们的财路。可你看看那些佃户的眼神……朝廷以前收的赋税,加上他们的租子,几乎掏空了他们的骨头。王爷要开的海外贸易、要造的巨舰大炮,最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这天下,不再被北虏的铁蹄践踏,是为了我汉家百姓,能活得像个样子。这道理,他们那些读圣贤书的,或许一时不明白,或许装作不明白。但我们这些办事的人,心里得清楚。”

书吏默默点头。

回到衙署,沈文渊连夜召开小会,核对今日数据,安排明日行程。直到子夜,才得空拆看那几份武昌密函。一份是王爷对他近期清丈进展的批复,只有八个字:“知难而行,功在长远。”另一份,则是关于郑成功接洽进展的简略通报,以及王爷对“江海联防”和海事学堂的构想简述。

看着这些,沈文渊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江南田亩上的斗争,与渤海上寻找锚点的努力,与真定城下的刀光剑影,与武昌工坊里的锤声,看似遥远,实则被同一条命运之线紧紧串联。他蘸了蘸墨,在新的一页空白册簿上,开始起草给南京陈子龙和武昌王爷的详细汇报,既要说明清丈遇到的阻力,也要提出应对某些特定类型田产(如族田、沙田、圩田)的具体税则建议,还要附上对可能出现的士绅集体抗税或舞弊的防范预案。

窗外,夜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屋檐。那声音,像是无数细密的算珠,在无形的算盘上拨动,计算着这个古老国度艰难转身时,每一分利益的增减,每一寸疆土的得失,以及那在泥泞与墨迹中,正一点点浮现的、名为“制度”的新锚的轮廓。

而在这轮廓之中,每一个墨点,无论其浓淡深浅,都将是这宏大画卷上,无法抹去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