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泡书吧小说网!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渤海的水,到了四月底,依然冰冷刺骨,尤其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小七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块粗糙的、勉强能环抱的桅杆碎片上漂了多久。三天?四天?时间在无休止的颠簸、寒冷、干渴和偶尔袭来的昏睡中变得模糊。左腿的箭伤早就泡得发白溃烂,每一次随着海浪晃动都带来钻心的抽痛,但他不敢松手,只能用布条将身体和碎木绑得更紧些。

怀里的那个铁盒子,用油布包了好几层,再用绳子牢牢捆在胸前,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是支撑他不至于彻底放弃的唯一念想。李将军最后那声“大明万胜”的咆哮,还有将铁盒按在他手里时那滚烫而决绝的眼神,时不时在他昏沉的脑海中炸响、闪现。

不能死。至少,在把东西送到之前,不能死。

他努力抬起头,用干裂的嘴唇去接海浪溅起的零星水花,那带着浓重咸腥味的水滴滑过喉咙,反而激起更强烈的烧灼感。视线所及,只有墨黑的海,墨黑的天,以及天海之间那一道渐渐泛出灰白、预示着黎明将至的细线。

没有船影,没有陆地,什么都没有。只有永不停息的海浪,将他像个破玩偶一样抛起又摔下。最初的恐惧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机械的、近乎本能的坚持。偶尔有海鸟掠过,发出尖利的鸣叫,他会用尽力气挥动唯一还能动的右手,但那些鸟儿只是好奇地绕个圈,便消失在视野里。

又一次被大浪从头到脚浇透,呛进肺里的海水让他剧烈咳嗽,眼前阵阵发黑。就在意识快要被黑暗吞噬时,他似乎听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浪声,而是……一种有规律的、沉闷的拍击声?

他猛地睁开眼,挣扎着侧耳倾听。没错!是桨声!还有隐约的人语,是汉话!虽然口音有些奇怪,但确确实实是汉话!

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喊起来:“救……命!救……命啊!”声音嘶哑微弱,瞬间就被风浪吞没大半。他急了,拼命用右手拍打身下的碎木,又去解腰间挂着一个原本装火折子的空铜管,用牙齿咬开塞子,对着海面使劲敲打。

“铛、铛、铛……”

单调而微弱的金属敲击声在波涛声中顽强地传播开去。

那桨声和人语停顿了一下,然后似乎转向了这边。过了一会儿,一艘低矮狭长、形制简陋的舢板,如同幽灵般从渐散的晨雾中显现出来。船上坐着四五个精赤着上身、皮肤黝黑的汉子,手里拿着渔叉和简陋的桨,正警惕地望向这边。他们头上裹着破布,衣着混杂,既不像官军,也不像寻常渔民。

“什么人?!”舢板上为首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低喝道,手里渔叉对准了小七。

“我……我是大明金州守军……逃出来的……”小七的声音断断续续,“李九成将军麾下……有、有要紧军情……”

“金州?”那几个汉子面面相觑,眼中闪过惊疑。金州陷落的消息,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在沿海传开。

“你说你是官兵,有何凭证?”另一个汉子问道,眼神在小七溃烂的伤腿和那紧紧绑在胸前的油布包上扫过。

小七喘着气,艰难地抬起右手,指向胸前的油布包:“这……这里面……是李将军给武昌林王爷的……绝笔军报……兄弟……送我去南边……见官……必有重谢……”

“林王爷?”几个汉子眼神明显变了,相互交换着眼色。在北方沿海,尤其是在登莱、辽东这片,武昌林慕义的名字,随着郑成功的袭扰和种种传闻,早已不是秘密。尤其对于这些在海上讨生活、对清廷并无好感甚至心怀怨恨的底层百姓和边缘人来说,这个名字代表着某种模糊的希望。

那为首的壮汉犹豫片刻,对同伴使了个眼色。舢板小心地靠了过来,两个汉子伸手,将奄奄一息的小七连同那块碎木一起拖上了船。动作不算温柔,但避开了他的伤处。

“先看看他的伤。”壮汉吩咐一句,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解开小七胸前的绳结,取出那个油布包。包裹得很严实,外层油布已经被海水浸透,但里面似乎还有防护。他没有试图打开,只是掂了掂,又看了看小七昏迷中依然紧握拳头的样子,沉吟起来。

“大哥,真是南边的人?咱们……管这闲事?”一个年轻些的汉子低声道,“最近海上不太平,登州水寨被烧了,北边巡逻的鞑子船多了好几倍,还有传言说红毛鬼的船也要来……”

“管不管?”壮汉瞪了他一眼,“你看看他那伤,还有这包裹的样子,像是假的?金州那边死了多少人?都是咱大明的汉子!李九成……我听过这名字,是条好汉。他拼死送出来的东西,能是寻常物件?”

他环视几个同伴:“咱们在这海上打渔,也偷偷运点私货,受够了鞑子的气,也看够了那些投靠鞑子的软骨头!南边既然还有人敢打,敢拼,咱们帮一把,怎么了?说不定,这就是个机缘!”

“那……咱们送他去哪?登州沿海现在查得严。”

壮汉想了想:“不去登州。往南,去胶州湾那边,我知道几个偏僻的小渔村,有咱们相熟的人。先把他藏起来,治伤。然后……想办法联络南边的人。听说南边有船队在海上活动,郑家的,还有武昌的,总能找到门路。这包裹,咱们不能动,原样送出去。”

几个汉子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反对。他们常年在海上冒险,本就胆大,对清廷更无忠诚可言。舢板调转方向,不再捕捞,朝着西南方奋力划去。小七被放在船舱里,有人找来干净的布和随身带的草药,给他粗略处理伤口,灌了点清水。

昏迷中的小七,似乎感觉到了颠簸方向的改变和周围人声的变化,紧皱的眉头略微松了松,右手无意识地又按在了胸前铁盒的位置。

他不知道这群救他的汉子是谁,是走私者,是海盗,还是单纯的、心怀故国的渔夫。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最终到达武昌。但他知道,自己从冰冷的海水中被拉了起来,怀里的东西还在,将军的托付,还没有随着金州城一起沉没。

希望,有时候就像这黎明前海上的微光,看似微弱,却能穿透最深的黑暗,指引着漂泊者,向着某个不确定、却必须前往的方向,一点点靠近。

而此刻,在南方的武昌,另一个层面的“漂移”与“寻找”,也在紧张进行。

林慕义面前摊开的,不再是江南的鱼鳞册,也不是渤海的简陋海图,而是一份来自巴达维亚(雅加达)、经由马尼拉、台湾等多层转递、耗时不菲才送到他手中的秘密情报抄件。内容是关于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支由四艘大型战舰和两艘补给船组成的分舰队,已于半月前离开巴达维亚,航向东北。其公开宣称的目的是“巡查商站,打击海盗”,但情报来源暗示,该舰队携带了与清廷使者接触的授权,并且得到了公司高层“在有利于公司利益的前提下,可酌情采取行动”的模糊指令。

“四艘大型战舰……至少是配备三十门以上重炮的盖伦船或类似舰型。”林慕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荷兰人的海上力量,是这个时代东亚海域任何一方都难以正面抗衡的。郑家的船队以灵活和数量取胜,但单舰质量和火炮技术与荷兰主力战舰有代差。振明军正在建造的“镇海级”和试制的“长炮”,正是为了弥补这个差距,但远未成熟。

“王爷,是否要立刻警告黄得功和郑成功将军?尤其是郑将军,他的船队在登莱外海,最有可能与荷兰人遭遇。”陈忠肃然道。

林慕义沉思片刻:“警告要发,但措辞需谨慎。郑成功年轻气盛,若得知荷兰人可能受清廷勾引而来,未必会退避,反而可能激起他迎战之心。告诉他,荷兰船坚炮利,尤擅远距离炮战,绝不可与之正面硬撼。若遭遇,当以骚扰、迟滞、引导至不利海域或近岸浅水区为主,保全舰队为上。我们的主力战舰未成,海上决战时机未到。”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不断增加新标记的海图前,目光在东海、黄海区域游移。“告诉黄得功,他的舰队在渤海湾口活动,也要提高警惕。若发现荷兰舰队踪迹,不必接战,立刻南下汇合郑成功部,或退往长江口。我们的优势在内河和近岸,不在大洋深处。”

“另外,”他补充道,“让王五动用一切能用的渠道,散布消息。就说荷兰人受清廷贿赂,欲与郑家为难,并可能袭击沿海商船。这消息,要传到泉州郑芝龙的耳朵里,也要传到江南那些刚刚尝到海贸甜头的商贾耳中。”

“王爷是想……”

“给郑芝龙加加压,也给他一个可能转向的借口——对抗外夷,保境安民,总比单纯跟着北边打压自己儿子,听起来要冠冕堂皇些。也给江南的海贸支持者们提个醒,他们的财富航路,并非高枕无忧,需要更强的海上力量来保护。这力量,现在只能指望我们。”林慕义的目光变得深邃,“危机,有时候也是凝聚人心、加速选择的催化剂。看看这股东北风,会把多少还在犹豫观望的船,吹向我们的港湾。”

陈忠领悟,匆匆去安排。

林慕义独自留在室内,目光再次落回那份情报上。荷兰人的介入,比他预想的稍早了一些,但并非完全意外。全球贸易网络初具雏形的时代,东亚的变故,迟早会引起远方巨头的注意。这是挑战,也是将本土抗争纳入更宏大世界图景的必然一步。

他的“镇海级”,他的“长炮”,他的海事学堂,他试图整合的郑成功力量,乃至在江南泥泞中艰难推进的田亩清丈和税法改革……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挑战,为了不让这个文明在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的全球竞争中,再次被抛离、被宰割。

小七在渤海上抱着铁盒漂流,寻找着一线生机;郑成功在海上寻找能让他施展抱负的锚地;荷兰舰队乘风破浪,寻找着新的利益与霸权;而林慕义自己,则在时间的激流和纷繁的线索中,寻找着那个能让这一切碎片各归其位、最终拼合成一个崭新未来的、最关键的那块拼图。

所有人都在漂,都在找。方向或有不同,但命运的浪潮,已将他们无可避免地推向同一片充满风浪与未知的深水区。而谁能在其中最先找到真正的“岸”,或许将决定未来数百年的海疆,乃至陆地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