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的四月,风依然硬,带着冰碴刮过后的余威。郑成功的船队像一群谨慎的狼,在登州外海一连串大小岛屿的阴影间游弋。长岛水寨那把火,烧得痛快,但也彻底惊醒了清廷。如今登州沿海,各处烽燧台日夜冒烟,水师残存的几艘稍大的船只再不敢单独出港,而是龟缩在蓬莱阁下深水港内,岸上炮台的数量明显增加了,隐约还能看见新赶制的、用来封锁港口的木栅和铁索痕迹。
“少帅,蓬莱阁港防守严密,硬闯代价太大。西边的黄县、莱州湾,也加强了巡逻。”郑省英指着粗糙的海图,“咱们带的火药和炮弹不多了,淡水也需补充。是不是……先往南撤一撤,找个僻静处休整?”
郑成功站在船头,任凭海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他望着北方隐约的陆线,那里是曾经大明登莱巡抚的驻节之地,如今却插满了敌旗。一种强烈的、混杂着愤懑与不甘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父亲在泉州首鼠两端,北边清廷咄咄逼人,而自己麾下这十几条船、千余儿郎,似乎成了茫茫大海上无根的浮萍,打下一把火,搅动一片浪,却看不到何处是可以长久立足的“锚地”。
“武昌那边……有新的消息吗?”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还没有。上次传信,还是半月前,嘉奖咱们长岛之捷,提醒注意安全。”郑省英低声道,“少帅,咱们这么打下去,终非长久之计。船要修,人要养,火药粮秣要补……总不能一直靠劫掠沿海补给,那和海盗何异?况且,若清廷真如传闻所说,引来了红毛夷的大船……”
郑成功沉默。这些问题,他何尝不知。他之所以毅然北上,既是热血激荡,想为金州、为大明出一份力,也是在为自己、为这支亲手拉起来的队伍,寻找一条出路。父亲的基业虽大,却充满陈腐的算计和妥协;清廷许下的高官厚禄,不过是镜花水月,且与他平生志愿背道而驰。放眼天下,似乎只有南边那位以一己之力扛起半壁江山、锐意开海革新的林慕义林王爷,或许能理解他胸中的波涛,能给他和这支船队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但,主动投效,与受邀合作,终究不同。他郑成功也有自己的骄傲。
“先不撤。”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往东,去庙岛群岛更深处,找个有淡水的小岛暂时锚泊。派快船回福建,找可靠的人,采购一批火药、铅子和修补船材,小心运来。另外……”他顿了顿,“以我的名义,给武昌林王爷写一封密信。不必通过官方驿路,用我们自己的海路,务必亲手交到王爷手中。”
“信里写什么?”
郑成功望向浩瀚的蔚蓝,缓缓道:“就写……登莱袭扰,小有斩获,然孤悬海外,补给维艰,长此以往,难以为继。闻王爷在武昌、南京大开海事,广纳贤才,心向往之。成功不才,愿率麾下儿郎,为王爷前驱,搏击风浪,澄清海宇。然闽海家业牵绊,北虏虎视眈眈,进退之际,恳请王爷示下方略,指点迷津。” 这是表态,也是试探。他将自己的困境和初步的投效之意坦诚相告,想看看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林王爷,会如何回应,会给他这艘颠簸的船,一个怎样的“锚点”。
武昌,江面上的雾气在午后阳光照射下渐渐稀薄。林慕义没有在王府,而是在江边一处新设的“水文测量所”内。这里与其说是衙署,不如说是个大工棚,里面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测量工具:巨大的象限仪、黄铜制成的六分仪雏形、长短不一的测杆、标着奇怪刻度的绳缆,还有几个正在小心翼翼用放大镜观察水晶磨片的匠人。
“……水位每日观测记录,必须精确到寸。流速用浮标法多测几次取均数。这段江底暗礁的分布图,等‘潜龙号’(一艘特制的小型潜水探查船,实质是个大木桶加玻璃窗)修好,再行核实。”林慕义对负责此地的老河工出身的官吏仔细嘱咐。完善长江尤其是下游航道的水文资料,对于未来的水师调度、物资运输至关重要,更是绘制精确海图的基础工作。
陈忠从外面匆匆进来,附耳低语几句,递上一封没有火漆、只用油布和细绳捆扎的密信。
林慕义接过,走到窗边光亮处拆开。信纸是海上常用的、防潮性较好的桑皮纸,字迹刚劲有力,正是郑成功的笔迹。他快速浏览,目光在“孤悬海外,补给维艰”和“恳请王爷示下方略”等处略微停留。
“王爷,郑成功这是……”陈忠轻声问。
“他在找锚。”林慕义将信纸折好,收入袖中,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欣赏,“一条猛龙入了海,搅动了风云,却也发现了孤身搏浪的局限与凶险。他想靠岸,但又不想失去自己的爪牙和方向。这是在问路,也是在问价。”
“那王爷的意思是?”
林慕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海事坊那边,赵铁柱的‘锻机’和‘长炮’进展如何?‘镇海级’首舰,五月下水有无把握?”
“回王爷,‘锻机’漏气问题稍有改善,但仍不稳定,赵总监正带人日夜攻关。‘长炮’的陆上试射已进行到第十次,最远射程稳定在一千一百五十步左右,八百步穿甲能力得到验证,但炮身寿命和舰载适配仍是难题。‘镇海级’首舰主体结构已完成七成,若材料工匠供应不绝,五月下旬下水有望,但要形成战力,至少还需两月舾装和试航。”
林慕义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滔滔江水,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渤海上那双年轻而焦灼的眼睛。“给他回信。告诉郑成功,他的忠勇与战绩,本王与朝廷俱已知悉,深为嘉许。海上搏杀,非仅凭血气之勇,需有根基,有后援,有长远之谋。本王诚邀郑将军,于方便之时,移驾南京或松江一晤,共商设立‘江海联防衙门’事宜,统筹自长江口至登莱、辽东之海防、巡哨、商路护卫诸务。”
他顿了顿,继续道:“另,可告知他,武昌已设‘海事学堂’,广募熟悉海况、天文、舆图、船艺之才,无论出身,择优录用。其麾下若有精干水手、炮手、舵工,愿学者,可送来受训,一切费用由官中支应。其船队补给之难,本王知晓,可令江南藩库,于松江府设一秘密补给点,专供其所需火药、铅子、帆缆及医药,以战功或将来海贸利税抵扣。”
陈忠一边用心记忆,一边暗自点头。王爷这是既给了郑成功一个正式的名分和合作框架(江海联防衙门),又提供了实实在在的补给支持和人才培养通道。更重要的是,那个“海事学堂”的提议,无异于邀请郑成功参与塑造未来的海上力量体系,这是极高的信任和尊重。
“还有,”林慕义补充道,“提醒他,红毛夷(荷兰)船队北上之消息,恐非空穴来风。若在海上遭遇,其船坚炮利,不可轻敌。应以袭扰、迟滞为主,保全自身为要。真正的海上较量,不急于一时。我们需要的,是时间。”
陈忠领命,正要退下安排,林慕义又叫住他:“以我的名义,给南京孙铭去一道手令。让他从南京守备军中,遴选三百名熟悉水战、忠诚可靠的官兵,加以集训,备好船只。或许不久之后,需要他们北上,接应一些人,或者……占领一些地方。”
“王爷是说……”
“金州虽失,渤海门户却不能永远对敌人敞开。郑成功的船队需要锚地,我们的海上力量,也需要更靠前的支点。”林慕义的目光变得幽深,“有些事,可以先准备起来。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渴掘井。”
陈忠心中一震,已然明白王爷所指。他不再多问,躬身退下。
水文测量所里,匠人们还在埋头打磨镜片、校准刻度。窗外,长江水不舍昼夜,奔流向海。林慕义独自站了一会儿,从袖中又取出那份简陋的、标注着琉球、日本、巴达维亚等地名的海图摹本。
郑成功在寻找他的锚。而林慕义自己,何尝不是在为这个艰难重生的文明,寻找驶向新时代的“锚点”?这个锚,不能只扎在陆地的泥土里,还必须深深地、牢牢地,扎进那片蔚蓝的深处。技术、制度、人才、航线、据点……乃至像郑成功这样充满锐气与不确定性的海上力量,都是编织这根锚索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
风浪还急,暗礁仍多。但下锚的决心,已不可动摇。因为这不仅关乎一朝一代的兴替,更关乎一个古老文明能否挣脱陆地的束缚,真正获得拥抱更广阔世界的勇气与能力。这过程,注定需要鲜血、智慧与时间共同锻打。而第一步,就是为那些最早敢于驶向深蓝的船只和人们,找到一个能让勇气生根、让希望停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