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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心洲的清晨,是被铁锤与火共同定义的。

“呜——!”

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严格来说,是巨大铜管被高压蒸汽瞬间冲开发出的爆鸣,但工匠们更愿称之为“龙吟”)撕裂薄雾,在江面与洲滩间回荡。一团浓郁的白汽从那个被铁架和厚木板重重包裹、形如巨大卧炉的物事顶端喷薄而出,冲起数丈高,又在江风中迅速拉长、消散。

赵铁柱站在十丈外的土台上,赤膊的上身蒸腾着汗气,与远处那白汽遥相呼应。他死死盯着那台被若昂和工匠们称为“锻机”的怪物,盯着它那根需要两人合抱、在齿轮与连杆带动下开始缓慢但坚定地做往复运动的巨大铁柱——或者说,锻锤的雏形。

“动!动了!”周围爆发出一片压抑着亢奋的低吼。参与此事的工匠们,不论老少,眼睛都亮得吓人。他们见过水锤,见过畜力带动的锤具,但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如此有力、仅凭燃烧石炭与水汽便能自行往复轰击的巨力。

这是知识库里一套关于“早期蒸汽机用于重型锻造”的简图与原理说明,经过赵铁柱、若昂及十余名顶尖铁匠、木匠近半年的揣摩、试错、炸过两次小规模实验炉、烫伤摔伤不下二十人之后,凝聚出的第一个勉强能连续运行超过一刻钟的实物。它的初衷,并非为了锻锤,而是为了驱动海事坊里那些越来越沉重、需要更大力量才能成型的大型船用龙骨肋材的锻压模具,以及……将来或许可能用来锻造更巨大、更均匀的炮胚。

“稳住水阀!注意气压表!”赵铁柱的吼声压过了机械的轰鸣。他不懂那些复杂的“热力学”“气压传动”术语,但他记住了几个关键:炉火温度、锅炉压力、进气阀门开度、冷凝时机。这是无数次失败后用汗水和伤疤换来的经验。

巨大的锻锤(目前还只是一根头部略作打磨的实心铁柱)在蒸汽推动下,升到最高点,然后带着令人心悸的风声轰然落下,砸在下方铁砧上预先放置的一块烧红的厚铁胚上。

“铛——!!!”

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颤抖。铁胚肉眼可见地扁了下去,火星与炽热的氧化皮四溅。

“成了!真成了!”老铁匠王师傅胡须都在颤抖,他打了一辈子铁,从未想过锤击之力可以如此磅礴,如此……不知疲倦。若这机器真能持续运转,那锻打大型铁件的效率,将提升何止十倍!

但赵铁柱的脸上没有太多喜色。他紧盯着那缓慢回升的锻锤,耳朵捕捉着锅炉与气缸连接处传来的、细微却刺耳的金属摩擦与蒸汽泄漏的“嗤嗤”声。压力表的指针在剧烈抖动,并未稳定在预期的位置。

“停!”他猛地挥手,“熄火!减压!检查各处接缝和活塞环!漏气太严重!还有这锤头下落的速度和力量,不均匀!砸十次,怕是有八次力道位置都不一样!这样的东西,怎么拿来锻要求均一的龙骨和炮胚?!”

亢奋的气氛瞬间冷却。工匠们面面相觑,随即默不作声地按部就班开始操作:关闭阀门,向冷凝器注水,小心地让这头刚刚展露狰狞的钢铁怪物慢慢平息下来。若昂挠着卷发,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手势,和几个助手激烈讨论着气缸内壁打磨精度和活塞密封的问题。

赵铁柱走过去,伸手摸了摸还在散发高温的锅炉外壳,又蹲下检查那些用熟铁反复锻打、铆接而成的管道。他知道,路还很长。这台机器,离真正的“可用”“可靠”还差得远。但它动起来了,这就是希望。就像燧发铳从炸膛连连到初步可靠,就像开花弹从哑火过半到十中七八,都是一锤一锤,一次失败接着一次失败,硬生生锻出来的。

“记下来。”他对身旁负责记录的青年工匠说,“今日,隆武三年四月初七,江心洲第一号‘锻机’,首次带锤试运行,累计运行一刻又两刻(约二十五分钟),锤击三十七次。主要问题:一、各处接缝漏气严重,尤以气缸盖为甚;二、进气阀门控制不稳,锤击力道不均;三、冷凝注水时机把握不准,影响往复速度。改进方向:尝试紫铜垫片密封,重新打磨气缸内壁,设计更灵巧的阀门连杆……”

他一项项口述,青年工匠奋笔疾书。这不是胜利的捷报,而是又一页充满难题的工程日志。但赵铁柱知道,王爷要的,就是这日志一页页累积下去,直到某个时刻,量变引发质变。

几乎在江心洲“锻机”发出第一声嘶吼的同时,真定城东北三十里,一处名为“沙河店”的荒废村落附近,另一场更加精密的“锻打”也在沉默中准备就绪。

金声桓站在伪装过的观察哨里,透过枯枝缝隙,用单筒望远镜仔细扫视着前方地形。这里是他为屯齐精心挑选的“锻台”。一条不甚宽阔但水流颇急的沙河,一片河湾处相对平坦的滩地,滩地后方是坡度渐缓的丘陵,长满去年留下的枯草和低矮灌木。

情报显示,屯齐的一部约两千人,其中真满洲兵约五百,其余为蒙古兵和汉军旗,每日例行从真定大营出发,沿沙河巡逻至沙河店,然后折返。路线、时间,都被王五手下的夜不收摸了清清楚楚。

金声桓要打的,不是歼灭战。真定守军兵力并不占优,弹药储备经过长期消耗也需要精打细算。他要的,是一次干净利落、短促猛烈的伏击,像铁匠用重锤猛击烧红的铁料特定部位,旨在“锻”掉敌人的突出部,打掉其嚣张气焰,进一步疲惫、消耗其有生力量,同时验证一些新战术,提振己方因金州陷落而可能受影响的士气。

“都看清了?”他放下望远镜,对身后几名营官低声道,“鞑子巡逻队前出斥候约二十骑,半里后是主力。咱们的伏兵分三处:第一队,藏于河湾对面那片乱石滩后,待敌前队过河湾、后队未至时,以最快速度用预设的绳索和拒马封锁其退路,不求杀敌,只求阻其片刻。第二队,主力,藏于这边丘陵反斜面后,待其主力完全进入滩地,以哨响为号,先用改良过的‘一窝蜂’火箭覆盖射击,打乱其队形,随即步兵以鸳鸯阵小队突入,燧发铳手于两翼高处精准射杀其军官和旗手。第三队,预备队,藏于更远处,防备真定大营可能派出的接应,并负责最后打扫战场、迅速撤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记住,咱们时间不多。从发动到撤离,不能超过两刻钟(半小时)。火箭覆盖后,步兵突击要猛,要快,打乱就打,绝不许缠斗!燧发铳手,专打骑马的和穿好甲的!缴获兵器盔甲,挑轻便值钱的拿,带不走的,连同鞑子尸体,一把火烧了!我们要让屯齐知道,出了真定城,每一步,都可能踩进鬼门关!”

“明白!”营官们低声应命,眼中闪着狼一样的光。憋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主动出击的机会,人人都摩拳擦掌。

日头渐高。远处,响起了沉闷而规律的马蹄声,夹杂着金属摩擦的轻响和偶尔的呼喝。清军的巡逻队,如期而至。前出的斥候骑兵懒洋洋地趟过冰冷的河水,对那片看似平静的河湾与丘陵并未过多留意。长时间的对峙和真定守军的“龟缩”,让他们多少有些麻痹。

当大队人马半数踏入滩地,队形因为地形而略微拉长、混乱时——

“咻——砰!”

一支带着凄厉啸音的火箭冲天而起,在半空炸开一团红烟。

刹那间,死寂的河湾与丘陵活了!

河对岸乱石滩后,数十名士兵猛然拉起埋设在浅水下的绳索和隐藏的拒马,同时十几张强弩射出淬毒的箭矢,射向试图回头探查的清军斥候!

与此同时,丘陵反斜面后,近百架经过改良、射程更远、散布更集中的“一窝蜂”火箭车被同时点燃!数百支拖着长长尾焰、装药量加大并混有铁蒺藜的火箭,如同死神泼出的火雨,尖啸着覆盖了滩地上的清军队列!

爆炸声、火光、浓烟、惨嚎瞬间将原本整齐的队伍撕得粉碎!战马受惊狂跳,士卒狼奔豕突。

“杀——!”

丘陵后,蓄势已久的振明军步兵,以严整的鸳鸯小队阵型,如山洪般倾泻而下,直插混乱的敌阵核心。与此同时,两侧高处的燧发铳手冷静地点名,专挑那些试图整顿队伍、穿戴显眼的军官和巴牙喇射击。

战斗——或者说屠杀——几乎在开始时就失去了悬念。被火箭齐射打懵、又被贴身猛冲的清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试图逃窜的后队被河湾处的障碍和弩箭迟滞,成了活靶子。

金声桓始终站在观察哨,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血肉横飞的战场,心中默默计时。两刻钟,他给前线指挥官的命令是两刻钟。时间一到,不论战果如何,必须撤。

当沙河店方向隐隐传来大队马蹄奔腾的震动时,滩地上的振明军仿佛接到了无形的指令,迅速脱离接触,交替掩护,背着或拖着缴获,向着预设的撤退路线疾退。他们甚至有时间将无法带走的清军尸体和部分破损器械堆在一起,浇上随身携带的猛火油,点燃。

当屯齐派出的援兵气喘吁吁赶到沙河店时,看到的只有一片狼藉的滩地、燃烧的尸体堆、空气中弥漫的焦臭味和血腥气,以及沙河对岸丘陵上,几面故意缓缓摇动、充满嘲弄意味的振明军战旗。

援兵将领看着滩地上横七竖八、至少三四百具的清军尸体(其中不乏真满洲白甲),又望了望对岸那似乎唾手可得却又深知必有埋伏的丘陵,最终狠狠一鞭抽在马鞍上,咬牙道:“收拢尸体,撤!”

真定城头,望见远方升起的滚滚浓烟和按计划安全返回的己方部队,士卒们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金声桓没有欢呼,他只是仔细聆听着带队营官快速汇报的战果与伤亡。

“……初步统计,毙伤敌约五百,其中真鞑子近百,缴获完好战马二十七匹,铠甲兵刃若干,我方阵亡十一,伤三十余,多为轻伤……”

“很好。”金声桓点点头,“按王爷的新规,所有缴获,两成归参战将士均分,阵亡抚恤加倍。战报和功劳簿,立刻整理呈送武昌。”

他转身,望向北方清军大营的方向。沙河店的这场短促突击,就像一记精准的锻锤,砸在了屯齐伸出来的手指上。不致命,但足够疼,足够让他下次伸手时,好好掂量掂量。

而这样的“锻打”,在真定,在海上,在江南,在武昌的工坊里,正以不同的形式和节奏,持续进行着。锻掉腐朽,锻出锋芒;锻掉犹豫,锻出决绝;锻掉旧时代的桎梏,锻出一个能劈开混沌、走向深蓝的崭新文明的脊梁。这过程充满火花与痛苦,却不可阻挡。因为历史的铁砧已然炽热,时代的重锤,正由一双双布满老茧与伤口的手,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