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陷落的消息,经过几日辗转,终于如同投入不同池塘的石子,在各方激起了迥异的涟漪。
南京,原弘光皇宫,现为振明军江南行辕的殿宇内,气氛肃穆而压抑。陈子龙、沈文渊、孙铭(已奉调从真定前线秘密返回述职),以及从武昌赶来的陈忠,分坐两侧。主位空悬,但案几上摊开的文书和那幅巨大的舆图,无不昭示着即将进行的决策分量。
“……金州殉国将士,忠勇可昭日月。”陈子龙的声音低沉,手中捏着一份刚刚誊抄、墨迹未干的简报,上面只有冰冷的数字和结论,“李九成将军以下,三千余将士,据信仅极少数散脱,余皆战殁。然,据北边细作及海上零散回报,金州守军最后时日,予敌重创,尤其以火攻烟熏之法,毁地道数条,毙伤敌工兵及精锐数百。济尔哈朗所部伤亡合计恐不下万人,其所谓‘靖远’之师,锐气已折,短期无力大举南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此乃血换来的时间。辽东清军主力被拖在辽南四月有余,山西、陕西姜镶、孟乔芳部为策应辽东,对真定压力始终未臻极限,使我真定防线得以稳固,新兵轮训、物资囤积未受大扰。金州将士,以孤城残兵,为我全局赢得了最宝贵的喘息之机。其功,不在斩将夺旗之下。”
沈文渊接口,语气冷静务实:“然金州终究是丢了。辽东海上,我们失去了最前沿的支撑点。黄得功将军舰队袭扰效果将大打折扣,辽东难民南逃通道亦将更为艰难。下一步,辽东方向,是继续维持海上压力,还是暂时收缩,集中力量?此其一。金州陷落,消息传开,对江南人心、对新政推行,难免有负面影响,需及早应对,此其二。”
孙铭一身风尘,闻言抱拳道:“王爷,诸位大人。末将从真定来,金将军让末将转禀:真定防线稳固,士卒求战心切。清军久攻不下,士气已堕。若辽东压力暂缓,济尔哈朗部修整后可能西调,或加强山西方向,或直接投入真定战场。我军应早做打算,是趁其疲敝,先发制人?还是依托工事,继续消耗?”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到了坐在侧首、一直沉默倾听的陈忠身上。他代表着武昌,代表着林慕义此刻的意志。
陈忠缓缓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先点金州,然后向西划过,停在真定,又向南移,掠过黄河,最终落在南京、武昌,以及广阔的东南沿海。
“王爷有令。”陈忠开口,声音平稳,“金州之事,痛甚,然不可乱我全局方略。辽东方向,海上袭扰不可停,但目标需调整。黄得功将军舰队,不必再执着于接济或靠近辽南海岸。转向渤海湾口及登莱外海,与郑成功部形成呼应,专事打击清廷南北海运粮船、兵船,遮断其海上联络。同时,散布消息,言我将大举登陆复州、盖州,或直捣天津,使济尔哈朗乃至多尔衮,时刻不敢放松海防,兵力被迫分散。”
他手指移到真定:“真定方向,金声桓将军所部,稳守之余,可择机发起一次旅级规模的反击,目标不求占地,旨在进一步疲惫、消耗当面之敌,并试探清军虚实。若敌援将至,则见好即收;若敌确已力疲,则可扩大战果。具体时机,由金将军临机决断。”
最后,他的手指重重按在江南沿海:“江南,乃根本之地。金州之失,固然令人痛心,但更要让人看到,我们在其他方向,正在赢得什么。‘护商船队’首航琉球成功,利税已初步入库,此事要大书特书,让参与海贸的士绅商贾得到实惠,让观望者眼热。南京新政,‘摊丁入亩’试点虽有阻力,但初步清丈已见成效,官府手中田亩实数增加,无地少地百姓负担减轻,此乃收拢民心、巩固根基之实政,必须坚定不移推行下去!”
他环视众人:“王爷之意,非常明确:陆上,以真定为铁砧,继续消耗清军主力,同时加速整训新军。海上,以袭扰遮断为利刃,割裂清廷沿海联络,迫其分兵,并为将来更大行动积累经验、锻炼水手。江南,以新政与海贸为根基,夯实财力、人力、物力。金州之血,不能白流。它应该让我们更清醒,更坚定,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该怎么走。”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陈忠沉缓的声音在回荡。这是一套完整的、立足于长远和全局的战略应对。不因一城之失而冒进,也不因一时之痛而退缩,而是将悲痛转化为更加清醒、务实的力量。
“陈总管,”陈子龙沉吟道,“金州殉国将士抚恤、褒扬之事……”
“王爷已亲自拟定条陈。”陈忠道,“所有阵亡将士,核实姓名籍贯者,抚恤加倍,立忠烈祠于武昌、南京,四时祭祀。李九成将军,追赠太子少保、辽国公,谥‘忠烈’,立专祠。其寻母之事,王爷已责成有司,不惜代价。此外,王爷将亲撰祭文,公告天下。”
沈文渊点头,又道:“那郑成功将军处,登州袭扰之后,下一步如何联络协调?其与郑芝龙关系微妙,若清廷施压更甚,甚至如传闻般勾结外夷……”
陈忠目光微凝:“郑成功将军处,王爷已有密信,除嘉奖外,亦提醒其注意安全,防备北边及家族内部异动。至于协调……王爷有意,在适当时候,邀郑将军或其信使,至武昌或南京一晤,共商海防大计。至于外夷……”他顿了顿,“王五那边已有消息,荷兰东印度公司船队,似有北上迹象。此事,需严密监视。王爷有言:海上之争,终需凭自身船坚炮利。外夷可一时利用,不可长久倚仗。海事坊,便是应对之根本。”
议事持续到深夜。一条条具体的指令从这间殿堂发出,调拨物资,调整部署,安抚人心,推进新政……金州陷落掀起的波澜,正被这架日益成熟的军政机器,努力消化、引导,转化为继续前行的动力。
而在泉州郑府,涟漪则呈现出另一种浑浊的形态。
郑芝龙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三样东西:一份是登州府发来的、措辞严厉的质询公文,指责郑家船队袭击朝廷(清廷)水寨,“形同叛逆”;一份是北京使者再次送来的、语气已近乎最后通牒的密信,重申“海澄公”之议,并要求郑芝龙立刻拘押郑成功,“献于京师”;第三份,则是郑成功从海上派人悄悄送回家中的一封简短私信,只有寥寥数语,汇报了袭击登州水寨的经过和战果,末了一句“儿在外一切安好,父亲勿忧,亦勿念”,平静中透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与决绝。
郑芝龙枯坐良久。儿子的胆大妄为,彻底将他逼到了墙角。北边的威胁越来越露骨,南边武昌的拉拢又步步紧逼。而最让他心悸的,是那个关于清廷可能联络荷兰人的传闻。作为海上霸主,他太清楚那些红毛夷的贪婪与凶狠。若真引狼入室,他郑家首当其冲!
“老爷,北边的使者……又催问了。”管家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禀报。
郑芝龙眼中闪过一丝烦躁,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告诉他,老夫病了,不便见客。至于朝廷的质询……就说海上盗匪横行,或有人假冒郑家旗号,老夫已严令彻查。让他先回吧。”
依旧是拖延,依旧是敷衍。但郑芝龙知道,这套说辞,瞒不了多久了。他必须做出选择,或者在拖延中,等待时局出现新的、对他有利的变化。
他走到窗边,望向港口方向。那里帆樯林立,是他半生心血。可如今,这片他赖以称雄的海域,似乎正酝酿着他无法完全掌控的惊涛骇浪。儿子的船队如同脱缰的野马,冲向了未知的北方;潜在的强敌(荷兰人)可能受清廷勾引而来;而南方那个新兴的政权,则高举着海贸与新政的旗帜,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心与财富。
海还是那片海,但规则,好像正在悄然改变。郑芝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枭雄末路的疲惫与迷茫。他这片看似稳固的礁石,在越来越汹涌的时代潮水下,还能屹立多久?
他看不到答案。只看到夕阳如血,将海面染得一片金红,仿佛预兆着不久之后,这片海域将被更多的鲜血与火焰,再次浸染。而他的郑家,他的船队,他的一切,都将被卷入这无法回避的、决定未来百年气运的宏大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