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陷落的消息,如同辽东三月最后一场凛冽的寒风,迅速刮过渤海湾,裹挟着血腥与灰烬的气味,扑向四面八方。
最先接到确切战报的,自然是北京。
武英殿里的气氛,却并未因这份捷报而变得轻松热烈。多尔衮看着济尔哈朗呈上的、用词克制甚至带着几分疲惫的奏疏,以及随附的那份缴获物资清单和斩获首级粗略数目,脸上没有多少喜色,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终于搬开一块巨石的疲惫感。
清单上,大小火炮十七门(大多损坏严重),火铳三百余支(多数无法使用),刀枪箭矢若干。斩获“明军首级一千八百余”,其中辨认出军官二十余人。俘获伤兵及百姓不足四百,多是老弱妇孺。而清军自身的损失,济尔哈朗虽未详列,但从奏疏中“士卒疲惫,伤亡颇重,需时日休整”等语,以及请求调拨医药、补充兵员的急迫,多尔衮便能窥见一二。
一座孤城,三千残兵,竟拖住了大清一位亲王统帅的数万大军四个多月,折损精锐无数,最后攻破的,近乎一座空城、死城。这胜利,苦涩远多于甘甜。
“金州既下,着靖远大将军济尔哈朗,就地整补,肃清辽南残敌,安抚百姓。辽东水师……旅顺口水寨,需加紧修缮,增派战船。”多尔衮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另外,传旨山西姜镶、陕西孟乔芳,真定方向,可以加大压力了。南边既然没了辽东掣肘,就该让他们知道,大清的刀,还没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垂首的群臣,尤其在范文程等汉臣身上停留片刻:“荷兰红毛夷那边,有回音了吗?”
范文程出列:“回皇上,巴达维亚最新信使昨夜刚到。荷兰人原则上同意派出舰队北上助战,但坚持要先看到我朝‘诚意’——至少,要开放一处港口,允其船只停靠补给,并预付部分……酬劳。”他将“酬劳”二字说得极轻。
“他们要多少?”
“白银三十万两,或等值的丝绸、瓷器、茶叶。另需粮食、淡水、木材等补给,按市价折算。”
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三十万两!几乎相当于大清如今小半年的国库实银收入!
“贪婪!”有满洲亲贵低声骂道。
多尔衮却沉默了。他想起那几艘游弋在渤海湾外、炮利船坚的振明军新式战舰,想起郑成功船队北上登莱的嚣张,想起旅顺口水师龟缩港内不敢出战的窘迫。海上的劣势,就像一块越来越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
“准了。”良久,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开放……天津卫大沽口,允其临时停泊补给。三十万两……先给十万,余下待其舰队抵达、确有战功后支付。告诉荷兰人,朕要看到郑成功的人头,或者至少,是南明水师主力舰队的覆灭!若只是敷衍了事,后面的银子,一两也没有!”
“嗻!”范文程躬身,心中却是一沉。引外兵入腹心之地,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但眼下,皇上显然已顾不得那么远了。
几乎是北京接到战报的同时,千里之外的登州府外海,一群不速之客,正借着清晨薄雾的掩护,悄然逼近海岸。
郑成功站在“飞虹一号”的船头,海风吹动他额前碎发,露出下面一双明亮而锐利的眼睛。他手中握着一份简陋的海图,上面用炭笔标注了几个圆圈和箭头——这是从武昌密信附图中誊抄、又经他手下熟悉北方的老水手修正过的登州沿海布防概略。
“少帅,前面就是庙岛群岛了。最大的岛是长岛,上面有个巡检司,还有个小水寨,平日停着十来艘登莱水师的破船。”郑省英在一旁低声汇报,“按武昌给的消息,还有咱们探子回报,鞑子接手后,水寨里顶多还有几艘能动的船,大部分兵力都调到岸上防备了。”
郑成功点点头,目光投向薄雾后方隐约浮现的陆地轮廓。登州,古来便是山东门户,海防重镇。如今被清军占据,虽非其水师主力所在,但意义非凡——这里是清廷从海路联络辽东、朝鲜的潜在枢纽,也是京津门户的海上屏障之一。
“打蛇打七寸。咱们人少船少,不能跟他们在岸上硬拼。”郑成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身后各船船长耳中,“目标,长岛水寨。第一,焚毁所有能看到的船只,不管大小;第二,轰击水寨码头和营房;第三,若有可能,登陆突袭,夺取或毁掉寨内存放的火药、粮草。动作要快,打完立刻撤,绝不容恋战!”
他环视众人:“记住,咱们不是来占地盘的,是来放火的!是来告诉鞑子,也告诉天下人,这大海,不是他们家的后院!武昌林王爷在看着,金州死难的弟兄英灵也在看着!这一仗,要打出咱们闽海儿郎的气势来!”
“遵令!”众船长低声应和,眼中燃起战意。
薄雾渐渐散开,朝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碎金。长岛的轮廓清晰起来,水寨的木栅和了望塔依稀可见。寨内似乎很安静,只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挂旗!升帆!全队突击!”郑成功拔出佩剑,向前一指。
十余艘战船同时升起风帆,桅顶黑色镶红边的“郑”字旗和一面特意赶制的“大明钦命协理海防”旗帜猎猎招展。船队如离弦之箭,破开平静的海面,直扑长岛水寨!
寨子里的清军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警锣仓皇响起时,郑成功的船队已经逼近到火炮射程之内。“飞虹一号”侧舷的数门佛郎机炮率先开火,炮弹呼啸着砸向水寨码头和停泊在旁的几艘哨船。紧接着,其他战船的火炮也相继怒吼。
爆炸声、木料碎裂声、惊慌的呼喊声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寨中清军乱作一团,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南方的战船如此大胆,直扑登州腹地!
郑成功的船队抵近射击,一轮又一轮的炮火将水寨码头化作火海。两艘试图起锚逃窜的清军哨船被重点照顾,很快被打得千疮百孔,缓缓下沉。郑省英率领数十名精锐水手,乘着数条小舢板,在炮火掩护下快速靠岸,突入寨中。他们目标明确,直奔储存火药的库房和粮仓,点燃引火之物后迅速撤回。
整个袭击过程,不到半个时辰。当登州府城方向传来隆隆鼓声、隐约可见烟尘扬起时,郑成功的船队已经收起接应的小船,调整帆向,借着渐渐增强的东南风,迅速远离海岸,重新没入浩瀚大海。
长岛水寨浓烟滚滚,烈焰冲天。所有停泊船只尽毁,码头设施严重损坏,储存的少量火药粮草被焚。清军伤亡虽不惨重,但颜面尽失,海上门户被狠狠踹了一脚的消息,正以比郑成功船队更快的速度,沿着海岸线疯狂传播。
武昌,摄政王府。
林慕义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数份文书。最上面一份,是昨夜才送到的、关于金州陷落及李九成部疑似全军覆没的紧急军情简略。下面的,则是南京关于“护商船队”首航琉球顺利归来的详细报告,以及海事坊关于“长炮”首次陆上试射成功的简报。
他先拿起那份染着烽火气的军情,静静看了片刻,手指在那句“城破,李将军以下,多数殉国”上轻轻拂过,眼神深处有暗流涌动,但面色依旧平静。然后,他将这份文书轻轻放到一边,拿起了海事坊的简报。
简报是赵铁柱亲笔所写,字迹粗犷有力:“……遵王爷令,试制之长炮一门,于三月廿九在江心洲靶场试射。炮重一千八百斤,炮身长两丈一尺,用药八斤,弹重十二斤(仿六磅)。试射五发,最远射程一千二百步(约六百丈),八百步内可洞穿双层木靶。炮身无裂,然后坐猛烈,炮架需再加固。若昂言,此炮若上舰,需特制炮车及索具,且甲板需特别加强……”
林慕义的目光在“一千二百步”和“洞穿双层木靶”上停留良久。这射程,几乎是现有红衣大炮和佛郎机炮的两倍有余!精度和穿透力的优势,在未来的海上炮战中,将是决定性的。
他放下简报,走到那幅巨大的、不断被补充细节的海图前。海图上,从武昌向下游至南京、松江,向东南至福建、台湾,向北至登莱、辽东、朝鲜,甚至更远处模糊勾勒出的日本、琉球轮廓,上面已经布满了各种颜色的标记和注释。
他的手指,先点在了辽东半岛最南端的“金州”位置上。那里,刚刚被用朱砂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叉。然后,手指向西南移动,划过渤海湾,停在了山东半岛北端的“登州”附近。这里,根据刚刚接到的、来自郑成功通过特殊渠道发回的简短战报,被用炭笔轻轻点了一个点,旁边标注着小小的日期。
接着,手指继续向南,点在长江口的“松江”(上海)附近,那里是“护商船队”的起点;再点向东南方大海中的“琉球”,那里是首航的目的地,旁边标注着“已归,利厚”;然后移向福建沿海的“泉州”、“厦门”,那是郑家的根基;最后,指向更南方一片模糊的、标注着“大员”(台湾)和“巴达维亚”的区域。
他的目光,在这些点与点之间逡巡。金州的陷落,是一个沉重的损失,是一个必须吞下的苦果。但它也是一个转折点——陆上最北端的支撑点消失了,战略重心必须更加决绝地转向南方、转向内陆纵深、以及……转向海洋。
登州那个新点上的袭击,虽然规模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在清廷自以为稳固的北方海防体系上,狠狠扎了一个窟窿。它证明,海上机动打击的可行性,证明郑成功这把刀,用得好了,可以牵制甚至割伤远比自己强大的对手。
而琉球航线的成功,海事坊的技术突破,则是更基础、更长远的力量积累。它们不带来即刻的战场胜利,却在默默编织着一张更大的网,积蓄着更深厚的力量。
林慕义拿起一支细笔,沾了沾墨,在海图中央、长江出海口的广阔空白处,缓缓画下了一个醒目的圆圈。圆圈中心,是武昌,是南京,是整个振明军控制的核心区。然后,他从这个圆圈,向四面八方,画出了数条放射状的虚线:一条向北,指向登莱、辽东、朝鲜;一条向东南,指向琉球、日本;一条向南,指向大员、吕宋、巴达维亚乃至更远……
这不是行军路线,而是贸易航线、信息通道、力量投送的潜在路径。
金州陷落了,一个点熄灭了。但在这张日益清晰的宏大海图上,更多的点正在被点亮,更复杂的连线正在被勾勒。陆地上的争夺惨烈而胶着,但在更为广阔无垠的蓝色疆域上,一场新的、同样决定命运的角逐,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主导这场角逐的规则、技术与眼界,正在武昌的军械坊、南京的算盘声和劈波斩浪的帆影间,被一点点重新定义。
林慕义放下笔,望向窗外长江的奔流。江水东去,终归入海。而他的目光,已经越过了江面,投向了那水天相接、混沌初开般的远方。那里,有风浪,有未知,也有这个古老文明涅盘重生、真正开太平、启新篇的,唯一可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