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城的西南角,那段向外凸出的马面墙基下,空洞的挖掘声越来越清晰。不只是铁铲撞击冻土的闷响,还夹杂着木头支架受压的“嘎吱”声,以及一种令人牙酸的、缓慢而持续的摩擦声——那是地道顶部的土层在重力作用下细微剥落、滑移的声音。
李九成蹲在墙根内侧临时挖掘的深坑里,耳朵紧贴着一个倒扣在地上的粗陶大瓮。这是军中秘传的“听瓮”之法,能放大地下传来的动静。瓮里传来的声音杂乱而密集,像无数只巨大的土拨鼠在不远处疯狂刨洞。
“不止一条,”李铁锤——这位原登州矿工出身的哨官,此刻脸上沾满泥灰,压低声音对李九成说,“至少三条,分叉了。听这动静,最近的离墙基最多……十丈。他们在里面立了木撑,但土层太冻,挖得慢。估摸着,最迟明晚,就能挖到墙根底下。”
李九成直起身,环顾四周。这段城墙是夯土包砖的老结构,原本就不算坚固,经过多次炮击,墙基已有裂缝。如果清军真把地道挖到下面,埋上火药炸开……缺口一旦出现,以城内现在这点兵力,根本堵不住。
“能反挖吗?”他问。
李铁锤摇头:“咱们人少,没那么多力气同时挖几条反地道。而且……缺木头支撑,挖深了随时会塌。”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军,只有一个法子,险,但或许能成。”
“说。”
“他们不是用木撑吗?冻土挖洞,全靠木头撑着才不塌。”李铁锤眼中闪过一丝矿工特有的、对地下世界的狠辣,“咱们不挖反地道,咱们从地面往下,找准他们地道的走向,斜着打几个小洞下去,不要大,能塞进去东西就行。然后……灌烟,灌滚水,实在不行,把最后那点猛火油倒下去,点火烧他们的木头撑子!地道一塌,里面的人全得闷死!”
李九成盯着脚下冻得硬邦邦的土地,脑中飞快盘算。这法子毒,但有效。可问题是,怎么找准地道的精确走向?听瓮只能听个大概。而且,灌烟烧火都需要时间,一旦被清军发觉,从其他地道口杀出来,里外夹击,这段城墙立刻就得丢。
“赌一把。”他最终下了决心,“李铁锤,你带所有还懂点挖洞手艺的弟兄,就在这墙根后面,给我斜着往下打洞!不要深,一丈五尺足够。每打三尺,就用听瓮贴着洞壁听一次,务必找准他们的主道!其他人,准备柴草、湿粪、辣椒末,把城里最后那两桶猛火油也抬来!”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记住,咱们不是守这段墙,咱们是要让挖地道的鞑子,付出血的代价!一条地道,至少得埋他几十号人!动手!”
命令下达,残存的守军中立刻分出二十几个曾经干过矿工、泥瓦匠甚至盗墓营生的汉子,在李铁锤的指挥下,用仅存的几把镐头和铁钎,开始疯狂地向冻土发起进攻。其他人则默默收集一切能燃烧、能冒烟、能让人窒息的东西。城墙上,了望哨死死盯着对面清军的动静,燧发铳手们将最后几份火药小心装填,手指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时间在挖掘声、喘息声和远处隐约的炮声中一点点流逝。夜幕完全降临时,第一个斜洞打到了一丈二尺深。李铁锤趴在洞口,将听瓮小心翼翼放下去,侧耳倾听。片刻,他抬起头,眼中爆出精光:“找到了!偏左半尺!就在下面!能听见说话声,是汉话,在骂娘,还有铲子声!”
“灌!”李九成毫不犹豫。
第一捆点燃的、掺了湿粪和辣椒末的柴草被塞进洞口,浓烈刺鼻、辣眼呛喉的黄烟立刻顺着斜洞滚滚灌入下方的地道。紧接着,几锅刚刚烧开、冒着白气的滚水也被倾倒下去。下面立刻传来凄厉的惨叫和惊恐的呼喊,还有咳嗽、呕吐和慌乱的奔跑声。
“继续!把柴草都塞进去!猛火油准备!”李九成吼道。
然而,就在这时,城墙外突然响起震天的呐喊和急促的战鼓声!火光骤亮,照亮了无数扛着云梯、推着楯车涌来的清军身影!济尔哈朗显然察觉了城墙内的异动,或者说,他根本就是用这几条地道作为佯攻和牵制,真正的杀招,是趁守军注意力被吸引到西南角时,从东北方向发起的全力猛攻!
“他娘的!中计了!”李九成狠狠一拳砸在城墙上,震得伤口崩裂,鲜血渗出。“李铁锤!你带人继续灌!灌完就把洞堵死!其他人,跟我去东北角!”
他抓起刀,转身狂奔。身后,浓烟依然从斜洞中源源不断涌出,混合着地下传来的模糊惨叫,在冰冷的夜风中扭曲升腾。
东北城墙的攻防战,瞬间进入白热化。清军似乎发了狠,不再吝啬人命,汉军旗和蒙古兵如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满洲白甲兵在后方督战,任何后退者立即被射杀。城墙上的守军拼死抵抗,燧发铳仅有的几次齐射短暂遏制了攻势,但很快,弹药告罄,战斗迅速演变为最残酷的短兵相接。
李九成冲上城头时,正看到一段女墙被清军的大斧劈开缺口,几名清军嚎叫着跳了进来。他怒吼一声迎上,长刀划出寒光,将一个清军劈翻,反手又架住另一把砍来的弯刀。身边亲兵拼死护住他侧翼,不断有人倒下。
城,真的要破了。
李九成能感觉到,脚下城墙在无数人的踩踏和撞击下微微颤抖。能听到四面八方越来越近的喊杀声。能闻到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硝烟,还有……一种绝望的气息,正从每个疲惫至极的守军身上弥漫出来。
他砍倒又一个敌人,喘着粗气退后几步,背靠着一处箭垛。目光扫过城头,还能站着的兄弟,已经稀稀拉拉。而城外,火把的光依然无边无际。
“将军!”一名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连滚爬过来,嘶声道,“西门……西门也被突破了!王哨官他们……全战死了!鞑子……鞑子进城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
李九成反而平静下来。他抬头看了看漆黑的、没有星月的天空,又望了一眼武昌的方向。然后,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支短小的炭笔,和几张裁剪整齐、质地粗硬的桑皮纸。
“挡住他们!给我半柱香时间!”他对身边仅存的几个亲兵吼道。
亲兵们一言不发,握紧卷刃的刀枪,背对着他,面朝汹涌而来的敌潮,组成最后一道单薄而决绝的人墙。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嚎声,几乎就在耳边。
李九成背靠着冰冷的箭垛,将桑皮纸垫在铁盒盖上,就着不远处燃烧的火把光亮,用冻得发僵、虎口崩裂的手,握住炭笔,开始急速书写。字迹歪斜潦草,甚至被溅上的血点染污,但他写得极快,仿佛要将最后的所有力气和话语,都压缩进这短短的几行字里:
“武昌林王爷钧鉴:
末将李九成,金州城破在即,谨以最后之军报上呈。
一、自隆武二年十一月受命守金州,至三年三月廿七(末将估约此时日),凡四月余,大小三十七战,杀伤鞑虏逾万(实数约八千至九千),牵制济尔哈朗主力不得南下。我部原有三千一百二十七员,今存者不足三百,皆伤,弹尽粮绝。
二、鞑虏掘地道三条于西南,末将以烟、火、沸水反击,预估毙伤其工兵及护卫数百,地道当毁。然敌以此为饵,主攻东北,西门已破。
三、末将自知不免,已令尚能走动之重伤弟兄,携百姓残存者,于城破前自海崖小径分散潜逃,或有一线生机。末将与余者,当战至最后一人,不负王爷重托,不负大明衣冠。
四、金州虽小,然我军在此血战四月,鞑虏锐气已折,辽东人心浮动。王爷北伐之时,辽民必箪食壶浆。海上之路已通,望王爷善用之。
五、末将登州老卒,蒙王爷不弃,委以重任,得全忠义之名,死而无憾。唯念家中老母,昔年失散于登莱,若他日王师北定,乞使人寻之,告以儿未辱门楣。
笔力已尽,鞑虏近矣。
大明隆武三年三月末(金州守将李九成绝笔)。”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桑皮纸折好,塞回铁盒,盖紧。然后拉过身边一个年纪最轻、腿上中了一箭但还能勉强站立的亲兵,将铁盒死死按在他手里。
“小七,记住!你是登州人,水性好!城破之后,找机会从东面悬崖下海!抱着木头也好,淹死半条命也好,往南漂!若遇渔船,或天可怜见漂到岛上,想方设法,把这盒子送到武昌!送到林王爷手里!这是军令!最后一令!”李九成盯着年轻亲兵的眼睛,目眦欲裂。
年轻亲兵满脸血泪,重重点头,将铁盒死死捂在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李九成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猛地转身,抓起染血的长刀,面向已经冲破亲兵阻拦、嘶吼着扑来的清军,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咆哮:
“大明!万胜——!”
吼声未落,他已如一头伤痕累累却獠牙犹在的猛虎,撞入了敌群之中。刀光闪处,血花迸溅。
那名叫小七的亲兵,在最后看了一眼将军没入敌潮的背影后,咬碎了嘴唇,拖着伤腿,跌跌撞撞扑向城墙东侧。那里,有一段早已探明的、陡峭而隐蔽的碎石坡,通向下面数十丈高的海崖。崖下,是漆黑翻涌、冰冷刺骨的渤海。
几乎在他跃下碎石坡的同时,金州城头,那面残破不堪却始终未曾降下的“明”字大旗,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被一刀斩断旗杆,缓缓飘落,淹没在蜂拥而上的清军兵潮和震天的欢呼声中。
城,破了。
但那封以数百勇士最后的热血写就、被一个年轻生命贴身藏匿、即将投入冰冷怒海的绝笔信,却像一颗深埋的火种,承载着金州不屈的魂灵,挣扎着,飘向南方,飘向那个正在艰难重塑的、名为“希望”的彼岸。
千里之外的武昌,正在灯下审视海图的林慕义,忽然心头毫无征兆地微微一悸。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眉头紧锁,仿佛听见了那穿越山海、微弱却执拗的、最后的呐喊与嘱托。
夜,还很长。但有些东西,一旦燃起,便再难被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