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济格在汉中度过的第一个完整日,是从巡视城防开始的。
天还没亮透,他就披甲上马,带着亲兵卫队从南门开始,沿城墙一路往北。雪后的城墙上积了半尺厚的雪,守军正在清理。看到亲王亲临,士兵们慌忙跪倒。
“起来。”阿济格摆摆手,走到垛口前,俯身查看前日炮击留下的痕迹。瓮城那段被轰塌的城墙已经用木石临时加固,但痕迹犹在,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王爷,这里就是艾能奇战死的地方。”巴特尔指着北门东侧那段残墙,“他带着十几个亲兵守在这儿,杀了咱们三十多人,最后身中十几箭,站着死的。”
阿济格没说话,伸手摸了摸墙上已经发黑的血渍。雪水渗进去,把血渍晕开,像一朵朵暗红的花。
“是条汉子。”他最终评价,“厚葬了吗?”
“葬了,按将军礼。”巴特尔顿了顿,“汉中百姓偷偷给他立了衣冠冢,在城南……”
“留着吧。”阿济格转身,“让人心服,比让人怕更重要。”
巴特尔一愣,连忙应下。
巡视完城墙,阿济格又去了府库。粮仓里堆着从大户那里抄没的粮食,大多已经发霉。军械库里的刀枪弓弩也锈迹斑斑,能用的不多。
“范家答应供应的粮食,什么时候能到?”阿济格问。
“第一批五百石,明天就能运到。”巴特尔答,“范永昌说,后续每月至少一千石,直到汉中恢复生产。”
“他倒是大方。”阿济格冷笑,“不过商人从不做亏本买卖。他图什么?”
“图汉中商路。”巴特尔老实说,“他想垄断这里的贸易,尤其是盐铁和粮食。”
阿济格点点头,没再问。他走到府库后院,那里停着几辆从西安运来的马车,车上盖着油布。亲兵掀开一角,露出里面黑黝黝的炮身——是六门新铸的红夷大炮,比之前攻城用的那些更大更重。
“王爷,这些炮……”巴特尔眼睛一亮。
“给你的。”阿济格淡淡道,“但不是用来轰城墙的。等开春西进,张献忠的城池,需要这些家伙。”
“那山里那些土匪……”
“先招安,招安不成再用炮。”阿济格拍拍冰冷的炮管,“记住,好刀要用在硬骨头上。山里那些人,还不配。”
巴特尔明白了。在阿济格眼中,张献忠才是大敌,山里那些不过是疥癣之疾。
可为什么还要招安?直接剿了不更省事?
他不敢问。亲王的思虑,不是他能揣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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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府里,范永昌正在听管事的汇报。
“陈三泰那边传来消息,说山里愿意谈,但有条件。”管事低声道,“第一,谈判地点要在他们指定的山里,不能进城;第二,要老爷您亲自去谈,而且要带诚意——粮食五百石,布匹两百匹,药材十车。”
范永昌正在煮茶的手顿了顿:“让我亲自去?”
“是。还说……要老爷十日内给答复。”
“十日……”范永昌放下茶壶,“阿济格也给我十日,山里也给我十日。有意思。”
他站起身,在暖阁里踱了几步。窗外雪光映进来,照着他沉思的脸。
亲自进山?他不敢。那些土匪杀人不眨眼,万一把他扣下,或者直接砍了,范家在汉中的基业就完了。
可不去?阿济格那边怎么交代?而且……山里那些人提出这样的条件,说明他们很谨慎,也很有底气。
“去告诉陈三泰,”范永昌最终决定,“就说我范某诚意十足,但身系汉中商贸重任,实在无法亲往。我可以派心腹管事代我去,礼物再加三成。另外……问问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是求财,还是求个出身?”
“老爷的意思是……”
“探探口风。”范永昌坐回榻上,“如果他们只是求财,好办,给钱给粮就是。如果是求个出身……那就要看阿济格愿不愿意给了。”
管事领命而去。范永昌独自坐在暖阁里,慢慢品着已经凉了的茶。
乱世里,人人都在赌。他赌阿济格不会在汉中久留,赌山里那些人不敢真跟他翻脸,赌自己能在这夹缝里,把范家的生意做到四川去。
赌注很大,但赢了,回报也很大。
他放下茶杯,走到窗前。院子里,几个仆人正在扫雪,动作轻手轻脚,生怕吵到他。
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的感觉。
很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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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周典已经把账算清楚了。
“按现有人口五千一百二十七人计,存粮两万一千石,最多撑四个月。”他在总务堂汇报,“但这还是按最低口粮标准算的。如果算上训练、劳役、以及可能接收的新难民,最多三个月。”
张远声皱眉:“三个月……到开春还有两个多月。缺口不小。”
“可以从几个方面想办法。”周典早有准备,“第一,各垦殖点还有一些冬菜和存薯,虽然不多,但能顶一部分;第二,山里可以组织狩猎队,打些野物补充肉食;第三……”他顿了顿,“汉中城里的粮商手里还有粮,如果能打通渠道,或许可以买一些。”
“范家会卖粮给我们?”
“不会明着卖,但可以暗中交易。”周典说,“陈三泰被范家打压,正憋着火。如果咱们通过他买粮,他既能赚钱,又能给范家添堵,应该愿意。”
李岩点头:“这个办法可行。但怎么运进来?清军现在盯得紧。”
“走小路。”胡瞎子插话,“我知道几条采药人走的秘道,骡马难行,但人背肩扛能过。一次运不了多少,但细水长流,也能解燃眉之急。”
张远声思索片刻:“可以试试。胡瞎子,你安排可靠的人去办。记住,安全第一,宁可少运,也不能暴露。”
“明白。”
“另外,”张远声看向周典,“周先生,劳烦你再算算,如果我们真要和清军对峙,弹药还能撑多久。”
周典翻开另一本账册:“燧发枪弹药用一份少一份,虽然我们在仿制,但原料有限。现有火药八千斤,铅子五千斤,按中等强度作战算,最多支撑两到三个月。炮弹更少,轻旋炮的炮弹只有三百发。”
“两到三个月……”张远声喃喃道,“也就是说,最迟到开春,我们必须做出决断——要么彻底蛰伏,放弃对外活动;要么……主动出击,打破这个僵局。”
堂上一片沉默。谁都知道,这两个选择都不好。
“先按兵不动。”张远声最终说,“看范家那边怎么回应。如果阿济格真急着西进,或许不会在我们身上耗太久。”
这时,一个传令兵匆匆进来:“庄主,姜家信鸽。”
张远声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阿济格已命巴特尔整顿兵马,筹备粮草,开春即西进。其对招安之事,不甚上心,全权交予范家。”
他把纸条递给众人传阅。
“看来阿济格确实志在西进。”李岩松了口气,“那我们的策略是对的——拖,拖到他离开汉中。”
“但范家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周典提醒,“范永昌这个人,要么把对手变成朋友,要么把对手彻底消灭。他不会允许有不受控制的势力在他眼皮底下。”
“那就让他觉得,我们是可以变成‘朋友’的。”张远声眼中闪过一抹锐光,“胡瞎子,告诉陈三泰,我们同意范家派管事来谈。地点……定在黑风峪,时间五日后。礼物照单全收,谈判条件按我们之前定的提。”
“庄主,真要收他们的礼?”
“收,为什么不收?”张远声笑了,“范家送来的粮食布匹,正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至于谈判……慢慢谈嘛。谈个十天半月,阿济格也该准备西进了。”
众人会意,都笑了。
这就是一场博弈。阿济格想用最小的代价解决后顾之忧,范家想借此巩固地位,而他们,要在夹缝中争取时间和空间。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下一盘大棋。
但最终谁是棋手,谁是棋子,还说不定。
散会后,张远声走出总务堂。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山谷里,垦殖点升起的炊烟笔直向上,在湛蓝的天空中慢慢消散。
远处训练场上,士兵们正在操练。喊杀声、脚步声、兵器交击声,混成一片,充满了生气。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