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阿济格进城时,雪又下大了。
这位大清国的英亲王穿着明黄色的行蟒箭衣,外罩玄狐大氅,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河曲马。身后是三千精锐骑兵,清一色的铁盔棉甲,马刀在雪光中泛着冷冽的光。队伍像一条黑色的巨蟒,缓缓游进汉中城门。
巴特尔带着城中所有百户以上军官,跪在城门口迎接。雪落在盔甲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但没人敢动。
“奴才巴特尔,叩见王爷。”巴特尔额头触地。
阿济格勒住马,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将领,最后落在巴特尔身上。他看了片刻,才淡淡开口:“起来吧。”
众人起身,垂手肃立。阿济格翻身下马,把马鞭扔给亲兵,径直往城里走。巴特尔连忙跟上。
“城防如何?”阿济格边走边问。
“回王爷,四门已控,街巷已肃,残余乱兵正在清剿。”巴特尔小心回答,“只是……北面山里还有些匪类,前日伏击了奴才派去搜剿的队伍,折了三十多人。”
阿济格脚步一顿:“多少人伏击?”
“不清楚,但枪法极准,应是惯匪。”
“枪?”阿济格挑眉,“山里土匪有火铳?”
“是。而且……不止鸟铳,像是……像是官军的制式火器。”
阿济格不说话了,继续往前走。街道两旁,店铺门窗紧闭,只有少数胆大的百姓从门缝里张望,看到这阵势,又慌忙缩回去。
到了原汉中知府衙门——现在是阿济格的行辕,亲兵早已收拾停当。阿济格在正堂坐下,摘下暖帽,露出光秃秃的前额和脑后那条细长的金钱鼠尾辫。
“详细说说。”他端起亲兵奉上的热茶。
巴特尔把从进城到断头崖遇伏的经过说了一遍,没敢隐瞒,但也没提范家提供向导的事——这事说出来,显得自己无能。
阿济格听完,沉默片刻,问:“城里粮草还有多少?”
“存粮约三千石,够大军半月之用。但若要长期驻守……”
“范家不是在吗?”阿济格打断他,“让他们出。”
“范永昌说可以平价供应,但……”
“但什么?”
“但要咱们派兵护送他们的商队去四川,还要再减一成商税。”
阿济格笑了,笑声里带着讥诮:“商人就是商人,什么时候都不忘讨价还价。告诉他,减税可以,护送也可以,但粮食要先送来。另外,让他想办法,跟山里那伙人搭上线。”
巴特尔一愣:“王爷是要……”
“招安。”阿济格淡淡道,“能打,会用火器,熟悉地形——这样的人,杀了可惜。若能收编,将来打张献忠用得着。”
“可他们杀了咱们三十多人……”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阿济格瞥了他一眼,“你去告诉范永昌,这事办成了,汉中商税减两成;办不成,就让他把囤的粮食全交出来充作军粮。”
巴特尔明白了。这是给范家一个机会,也是一个考验。
“奴才明白。”
“还有,”阿济格起身走到地图前,“张献忠现在到哪了?”
“据探子报,已退到保宁府一带,正在收拢残部。他手下孙可望、李定国等人还在抵抗,但兵力分散,士气低落。”
“好。”阿济格手指点在地图上,“等粮草齐备,天气转暖,就西进四川。至于山里那些土匪……能收编最好,不能收编,就困死他们。秦岭冬天难熬,缺衣少食,看他们能撑多久。”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范永昌,招安的事要快。本王只给他十天时间。”
“嗻!”
巴特尔退下后,阿济格独自站在地图前,望着秦岭那片绵延的山影。他想起皇兄多尔衮的话:“天下未定,能用则用,不能则除。但切记,刀要用在刀刃上。”
山里那些人,是刀刃,还是需要除掉的绊脚石?
他不知道。
但他会给范家一个机会去试探。
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这汉中,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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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得到阿济格进城的消息,比汉中城里大多数人都早。
姜家的信鸽在阿济格进城后一个时辰就飞出了城,两个时辰后,消息到了张远声手中。
“阿济格亲自来了,带了三千骑兵。”李岩读完纸条,脸色凝重,“他还让范家招安我们,限期十天。”
总务堂里一阵沉默。胡瞎子先开口:“招安?想得美!咱们死了那么多弟兄,现在来招安?”
“不是真心招安,是试探。”周典轻声说,“阿济格刚来,不了解山中虚实,不想贸然进剿。让范家出面,成了,他得一支精兵;不成,也能探出咱们的底细。”
张远声点头:“周先生说得对。而且阿济格限十天,说明他时间紧迫——他真正目标是张献忠,不是我们。我们只是他西进路上需要解决的麻烦之一。”
“那咱们怎么办?见还是不见?”李岩问。
“见,但要讲究方法。”张远声沉思片刻,“胡瞎子,让你的人放出风声,就说黑虎寨愿意谈,但有两个条件:第一,谈判地点要在我们指定的地方,不能进城;第二,要范永昌亲自来谈,而且要带诚意——粮食五百石,布匹两百匹,药材十车。”
胡瞎子瞪大眼睛:“庄主,咱们真跟他谈?”
“假谈。”张远声笑了笑,“范永昌不会亲自来,也不敢来。但他会派心腹来,而且会带礼物——因为阿济格在看着。我们要做的,就是收下礼物,提出一些阿济格不可能答应的条件,比如保留军队、自治一方、不剃发易服。”
“阿济格肯定不会答应。”
“对,所以谈判会破裂。”张远声道,“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通过范家的人,给阿济格传递一些消息——比如我们有多少人,多少火器,粮草还能撑多久。当然,这些消息要有真有假。”
李岩明白了:“这是要误导阿济格,让他做出错误判断?”
“对。”张远声走到地图前,“阿济格现在是两难——西进打张献忠,怕我们在背后捣乱;先剿我们,又怕耽误了西进时机。我们要让他觉得,剿我们代价太大,不如先西进,等收拾了张献忠,再回头对付我们。”
“可他会信吗?”
“所以需要范家‘帮’我们说话。”周典接口道,“范永昌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尽量夸大我们的实力,让阿济格知难而退。因为他最希望的,是阿济格早点离开汉中,这样他才能完全控制这里的商贸。”
“没错。”张远声赞许地看了周典一眼,“所以我们不但要跟范家谈,还要让范家觉得,我们是可以合作的‘伙伴’——至少表面上如此。”
胡瞎子挠挠头:“这弯弯绕绕的,比我打闷棍还费脑子。”
众人都笑了。笑声中,紧张的气氛稍微缓解了些。
“那就这么定了。”张远声拍板,“胡瞎子,你去安排接触的事,记住要隐秘。李岩,你负责拟定谈判条件,要看起来合理,但实际上阿济格绝不可能接受。周先生……”
他看向周典:“劳烦你算一算,如果我们真要和清军对峙,粮草、弹药还能撑多久。我要最真实的数字。”
“是。”周典起身,“我这就去算。”
散会后,张远声独自留在总务堂。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银装素裹的山谷。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把一切都掩盖在纯白之下。但纯白之下,是涌动的暗流,是生死的博弈。
阿济格、范永昌、他自己……每个人都在下一盘大棋。
而棋盘,是整个汉中,是整个秦岭,甚至……是整个天下。
他不知道最后谁会赢。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输。
因为输了的代价,他付不起,山谷里这五千多人也付不起。
远处传来垦殖点收工的钟声。铛,铛,铛——声音在雪中传得很远,很清晰。
一天又过去了。
离那个最终摊牌的时刻,又近了一天。
张远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沁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
那就来吧。
看看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