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峪的雪比别处化得慢。
山谷两侧的峭壁上还挂着冰凌,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谷底那条窄道上的雪被踩得结实,变成滑溜溜的冰面。胡瞎子带着五十个人提前一天就到了,分驻在两侧山崖的隐蔽处。他的任务不是打仗,是警戒——防止清军或者范家耍花样。
约定的时间是午时。辰时刚过,谷口就出现了人影。
不是大队人马,只有二十来人,赶着十辆大车。车队走得很慢,因为路滑,车轮不时打滑,车夫得用麻袋垫着才能前进。
胡瞎子趴在崖顶,用单筒望远镜仔细打量。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青缎棉袍,戴着暖帽,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看起来像个管事。后面跟着的应该是伙计和护卫,都穿着统一的灰色棉袄。
“人来了。”他低声对身边的队员说,“看清楚了,有没有藏兵器。”
队员们仔细观察。那些伙计腰间鼓鼓囊囊的,应该都别着短刀,但没有长兵器。大车上盖着油布,用麻绳捆得结实,看轮廓像是粮食和布匹。
“头儿,没发现弓弩火铳。”队员汇报。
胡瞎子点点头,但还是不放心。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保持隐蔽,继续观察。
车队走到谷中一处相对开阔的地方停下。那管事下马,四下张望,似乎有些紧张。他身后一个伙计掏出个牛角号,吹了三声——这是约定的信号。
崖上,胡瞎子对身边一个年轻队员说:“下去,告诉他们,只准管事带两个人过来,其他人留在原地。”
年轻队员顺着早就准备好的绳索滑下去,落地时很轻,像只猫。他走到车队前,抱拳行礼:“来的可是范家的朋友?”
管事连忙回礼:“正是。在下范安,范府二管事。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拜会黑虎寨的寨主。”
“寨主在等。”年轻队员侧身引路,“但只能带两人同行,礼物可以先卸下来。”
范安犹豫了一下,回头点了两个看起来最精干的伙计:“你们跟我来。其他人卸车,在此等候。”
三个跟着年轻队员往山谷深处走。路越走越窄,最后只能容一人通过。转过一处山壁,眼前豁然开朗——是个天然的山洞,洞口燃着篝火,里面坐着三个人。
主位上是个穿灰布棉袍的中年人,面目平凡,但眼神锐利。左边是个书生模样的,正在煮茶。右边是个独眼汉子,抱着膀子,冷冷地看着他们。
范安心中打鼓,但还是上前行礼:“范安见过寨主。”
“坐。”主位上的中年人——李岩扮演的“寨主”指了指对面的石凳,“范掌柜倒是守时。”
“不敢。”范安坐下,两个伙计站在他身后,“我家老爷对此次会谈极为重视,特命在下带来薄礼,粮食五百石、布匹两百匹、药材十车,均已运到谷口。另外……”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上,“这是老爷的一点心意,请寨主笑纳。”
李岩接过锦盒,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十锭雪花银,每锭五十两,成色十足。
“范掌柜客气了。”他把锦盒放在一边,“不知范掌柜想谈什么?”
范安斟酌着词句:“我家老爷说,乱世之中,大家都不容易。贵寨占山为王,无非求个安身立命;我家老爷经商谋利,也无非求个财路畅通。若能各取所需,何必打打杀杀?”
“哦?怎么个各取所需法?”
“贵寨熟悉秦岭地形,可保汉中北面商路安全。”范安说,“我家老爷愿意每月奉上粮食百石、银钱五百两,请贵寨高抬贵手,让范家的商队平安过境。”
李岩笑了:“范掌柜这是要雇我们当保镖?”
“不敢,是合作。”范安连忙说,“另外……听说贵寨有些弟兄身手不凡,若是愿意,我家老爷在汉中、西安都有些产业,正缺护院教头……”
“这是要招安我们?”旁边的独眼汉子——胡瞎子扮演的“二当家”冷哼一声。
“不是招安,是给条出路。”范安擦擦汗,“不瞒寨主,如今大清已定关中,豫亲王亲临汉中,不日将西进扫平张献忠。这天下……迟早是大清的。贵寨与其在山里苦熬,不如早谋出路。”
山洞里安静下来,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李岩慢慢喝了口茶,才开口:“范掌柜说得有理。但我们弟兄在山里自由惯了,受不得管束。至于商路安全……”他顿了顿,“我们可以保证范家的商队过境不受骚扰,但别的商队,我们管不着。”
范安眼睛一亮——这是答应了?
“不过,”李岩话锋一转,“每月百石粮食、五百两银子,不够。”
“寨主的意思是……”
“翻倍。”李岩伸出两根手指,“每月两百石粮食、一千两银子。另外,我们要盐铁——每月盐五百斤,铁料一千斤。”
范安倒吸一口凉气。这要价太高了。
“寨主,这……”
“范掌柜可以回去请示范老爷。”李岩淡淡道,“我们等得起。不过阿济格王爷……等不等得起,就不好说了。”
这话戳中了范安的要害。阿济格只给了十天期限,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
“在下……在下回去一定禀明老爷。”范安起身,“最迟后日,给寨主答复。”
“好。”李岩也起身,“礼物我们收下了。范掌柜回去路上小心,这山里……不太平。”
范安听出了话里的威胁意味,连忙拱手告辞。
等三人走远,胡瞎子才嗤笑一声:“这范永昌,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用这点钱粮就把咱们打发了?”
“他本来也没指望一次谈成。”李岩走到洞口,望着谷口的方向,“这只是试探。接下来,他会讨价还价,然后提出更多要求——比如让我们帮他打压其他商号,或者……对付清军里不听他话的人。”
“那咱们真要跟他合作?”
“假合作,真周旋。”李岩转身,“收下他的钱粮,答应他的条件,但不真办事。拖到阿济格西进,范家就顾不上我们了。”
“可范家要是发现咱们耍他……”
“那就让他发现。”李岩笑了,“乱世里,背信弃义不是常事吗?”
两人正说着,崖上放哨的队员滑下来:“李军师,胡头儿,清军来了!”
“什么?”胡瞎子一惊,“多少人?”
“不多,二十来个骑兵,在谷口外三里处停下,好像在监视。”
李岩和胡瞎子对视一眼。
“看来阿济格对范家也不完全放心。”李岩沉吟,“这是派兵盯着,看范家能不能谈成,也看我们有没有埋伏。”
“要动手吗?”胡瞎子问。
“不,让他们看。”李岩摇头,“把礼物运进来,让他们看到我们收了范家的礼。这样,阿济格才会相信,范家确实和我们搭上线了。”
“可这样范家不就……”
“范家解释不清的。”李岩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清军看到范家给我们送粮送钱,会怎么想?范永昌要是聪明,就该知道,他现在和我们绑在一起了。”
胡瞎子明白了,咧嘴一笑:“够阴的,我喜欢。”
---
汉中城里,范安回到范府时,天已经擦黑。
范永昌在书房等他,听完汇报,久久不语。
“他们要价太高了。”范安小声说,“每月两百石粮、一千两银子,还要盐铁。这……这等于养着一支军队。”
“他们要,就给他们。”范永昌忽然说。
范安愣住:“老爷?”
“给,但不是白给。”范永昌走到窗前,“告诉他们,钱粮可以加倍,盐铁也可以给。但他们要办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保证范家商队绝对安全,若有损失,十倍赔偿;第二,帮我们‘劝退’其他想走北面商路的商号;第三……”范永昌转过身,眼中寒光一闪,“清军里有个叫刘把总的,常在咱们的商队里揩油。让他们‘处理’一下。”
范安倒吸一口凉气:“老爷,这……这是要借刀杀人啊!”
“乱世里,谁不是借刀杀人?”范永昌冷笑,“他们敢收钱,就得办事。办了,就是自己人;不办……”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那清军那边……”
“阿济格不是派兵盯着吗?”范永昌重新坐下,“让他们看到,范家确实在办事。只要山里那些人收了钱,办不办事,阿济格都会觉得范家有能耐。”
范安懂了。这是要把山里那些人彻底绑上范家的船。办了事,就是共犯;不办事,清军也会认为他们是一伙的。
好狠的算计。
“你明天再去一趟。”范永昌提笔写了一张纸条,“把这个带给他们。告诉他们,答应了,钱粮马上送到;不答应……阿济格的炮,可不止能轰城墙。”
范安接过纸条,手有些抖。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去谈判,是去下战书。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寒风呼啸着穿过街巷。
这场博弈,越来越危险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范安收起纸条,躬身退下。范永昌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跳动的烛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在赌,赌山里那些人会屈服,赌阿济格会满意,赌自己能在乱世里,把范家带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赌注很大。
但他相信自己会赢。
因为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输过。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烛火跳了一下,爆出个灯花。
范永昌拿起剪刀,轻轻剪掉。
火光重新稳定下来,照亮他平静而坚定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