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袍人接过令牌，没有言语，只是磕了个头，便如鬼魅般退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雁门关上游十里，一条名为“龙须”的溪流在月光下静静流淌。这里是雁门关唯一的饮用水源。
周乾趴在一块巨石后面，独臂死死按着一把出鞘的横刀。他身后的草丛与山石间，潜伏着二十多名同样穿着破烂皮甲的老兵。他们是周乾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最后一点家底，也是这片山区最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猎手。
【大人真是神了，连北蛮子会从这儿下手都算到了。】
周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在半个时辰前，陈猛突然把他叫到一边，只说了一句话：“守住龙须溪，别让任何脏东西掉进去。”
沙沙~
林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周乾屏住了呼吸。
一支百余人的北蛮小队从林中钻了出来，他们没有打火把，行动间悄无声息。更令人作呕的是，他们身后还拖着十几具已经高度腐烂、散发着恶臭的牛羊尸体。领头那几人，更是扛着几个麻袋，里面装着的似乎是沾染了污秽的破旧衣物。
他们径直走向溪流最清澈的一段。
周乾身边的老兵们，一个个牙都快咬碎了。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边关人，知道水源对一座关城意味着什么。断了水源，城里数千军民，不用打就得渴死。若是被投了毒，那更是要变成一座人间炼狱。
一名北蛮死士解开麻袋，正要将一具发黑的羊尸扔进溪水。
“动手！”周乾低吼一声，从巨石后一跃而起。
咻咻咻！
十几支羽箭从四面八方射出，瞬间钉倒了溪边的好几名北蛮死士。
剩下的死士反应极快，丢下尸体，抽出弯刀，嚎叫着扑了上来。
一场无声的厮杀在溪流边展开。没有战鼓，没有呐喊，只有刀锋入肉的闷响和临死前的粗重喘息。一名老兵被三名死士围攻，他自知无法幸免，竟抱着身前的一名敌人，纵身滚进了齐腰深的溪水里，用尽最后一口气将对方死死按在水下。
另一边，一名北蛮死士拼着后背中刀，奋力将一具腐烂的牛尸推向溪流。眼看那团巨大的污染源就要落水，一名断了胳膊的老兵想也不想，猛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了牛尸和溪水之间。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老兵口中喷出大股的鲜血，却死死抱住牛尸，不让它再移动分毫。
周乾砍翻最后一个敌人，快步冲过去扶起那名老兵。
“头儿……水……水没事……”老兵说完这句话，头一歪，便没了气息。
周乾眼眶赤红，他清点了一下人数，带来的二十多个兄弟，只剩下不到十个还能站着。
就在这时，林中马蹄声大作。陈猛亲自率领鬼神营的一百骑兵疾驰而至。
他翻身下马，看到溪边那惨烈的景象，看到那些为了保护水源而死的兵士，再看到那些散发着瘟疫气息的腐烂尸体，一股滔天的怒火直冲头顶。
“两军交战祸不及百姓，这老狗连底线都不要了！”
陈猛走到一名被俘虏的北蛮死士面前，那死士还在用北蛮语咒骂。
陈猛一言不发，抽出腰间的横刀。
手起刀落。
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地。
他转过身，对赵元下令：“把这些尸体和破烂玩意儿，都给老子收拢起来，一件都不能少！”
“周乾！”
“在！”
“找几个弟兄，带上几桶火油，跟我绕到北蛮大营的上风口去。”
陈猛看着远处那片正在缓缓移动的北蛮营火，声音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他不是喜欢玩脏的吗？老子今天就教教他，什么叫真正的脏！”
~
一个时辰后，北风呼啸。
在距离北蛮后军数里之外的一处山坡上，陈猛命人将缴获来的腐烂尸块、染病衣物堆在一起，又从缴获的军需中翻出十几袋干辣椒面倒了上去，最后混入大量潮湿的狼粪和艾草。
“点火！”
几支火把扔了上去，潮湿的草料先是冒出滚滚浓烟，紧接着，被引燃的辣椒面和尸油发出了刺鼻至极的气味。一股黄绿色的浓烟冲天而起，被狂暴的北风裹挟着，像一条巨大的毒龙，浩浩荡荡地扑向了正在撤退的北蛮大军。
博日格德的后军正乱糟糟地收拾着行囊，怨声载道。
突然，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和辛辣气味笼罩了他们。
“咳咳咳！”
“啊！我的眼睛！”
无数北蛮士兵被呛得涕泪横流，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火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那股浓烟钻进他们的口鼻，带着腐烂的尸臭和一种不祥的气息。
“是天花！南朝人把天花吹过来了！”一个曾经见过疫区惨状的士兵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尖叫。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
恐慌瞬间引爆了整个后军。
对瘟疫的恐惧，远比对刀剑的恐惧更加致命。士兵们丢下兵器和辎重，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踩踏发生了。
跑得慢的士兵被后面的人推倒，旋即被无数只脚踩进泥里，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博日格德的有序撤退，在顷刻间演变成了一场彻底的大溃败。
“杀！”
陈猛骑在马上，眼看着敌军大乱，将手中的斩马刀向前一挥。
早已整装待发的鬼神营与讲武堂骑兵，如同一柄尖刀，狠狠扎进了北蛮混乱的后队。
“别管小兵！专杀当官的！把他们的旗子都给老子砍了！”
陈猛一马当先，他的目标不是杀伤多少敌人，而是要彻底摧毁这支军队的指挥和士气。他纵马冲散一队督战的亲兵，一刀将一名千夫长连人带旗杆斩成两段。
赵琪紧随其后，他手持神臂弩，专门射杀那些企图重整队伍的北蛮军官。
大靖骑兵在溃败的敌军中横冲直撞，一路追杀了三十里。沿途尽是丢弃的盔甲、兵器和粮草，还有无数被自己人踩死的北蛮士兵。
就在陈猛杀得兴起之时，他猛地一拉缰绳，停在了山岗上。
在他追击路线的侧翼，一片丘陵之后，一面黑底绣金狼的旗帜悄然出现。
那不是博日格德的旗。
是阿合马的旗。
那支军队约有数千人，军容整齐，就那样冷冷地停在远处，像是一群旁观的秃鹫，看着博日格德的残兵被陈猛驱赶、屠戮，却没有任何动作。
既不攻击陈猛，也不救援博日格德。
陈猛勒住战马，遥望远处那面在风中飘扬的黑色狼旗，一股比面对博日格德时更加强烈的寒意，从脊背升起。
赵元策马赶到他身边：“大人，那是什么人？”
“借刀杀人的人。”陈猛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明白了。
阿合马早就到了，他一直在等。等自己和博日格德拼个你死我活，等博日格德被自己彻底打残。
“博日格德完了。”陈猛转头对赵元说，“但一个更可怕的北蛮王，要诞生了。”
这场大胜，没有带来丝毫的喜悦。
陈猛调转马头，举起了手中的斩马刀。
“传令！全军回撤！打扫战场，收拢所有能用的物资，立刻加固城防！”
他看着身后那座在晨曦中若隐若现的雄关，他清楚，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