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百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
他们没有欢呼,没有呐喊,只是用破烂的衣袖,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陌刀上那洗不净的血污。刀身在火把的映照下,流淌着一层黏稠的暗红。
“打扫战场。”
陈猛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他将那柄几乎要脱手的斩马刀插进脚下的冻土,撑住了自己有些发软的身体。
“把刀都收回来,一把都不能少。能动的马,也都牵回来。”
他又抬手指了指远处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把许威的脑袋割了,挂到旗杆最高的地方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叛徒是什么下场。”
周乾拖着那条残臂,快步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嗓子:“大人,博日格德只是退了,不是败了。他肯定会反扑,我们是不是该立刻加固城防,准备守城?”
【守?拿什么守?三百个累垮了的兵,去守一座需要三千人才能勉强运转的雄关?】
陈猛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老疯子现在就是一头受了伤的野狼,你越是表现出害怕,他扑得越狠。得让他摸不清我的底,让他怕。】
“守什么城?”陈猛拔出斩马刀,扛在肩上,转身向城门走去。
“传令下去,把缴获的酒肉都搬上城头。再让陈洪公公把御赐的羊肉也拿出来。”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在火光下有些瘆人。
“今晚,咱们在城头摆宴。让兄弟们都把家乡的小调唱起来,声音越大越好!”
周乾愣住了,他完全跟不上陈猛的思路。
赵琪也凑了过来,满脸不解:“教官,这……这是做什么?”
陈猛没有解释,只是拍了拍赵琪的肩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去,挑一个被俘的北蛮百夫长,要脑子灵光点但又贪生怕死的,给我带到城楼来。”
~
半个时辰后,雁门关的城楼上,真的摆开了酒席。
几张简陋的木桌拼在一起,上面摆满了大块的烤肉和从许威府里搜出来的酒。
三百名刚经历过血战的士卒围坐在火堆旁,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几碗烈酒下肚后,疲惫和恐惧都被暂时压下,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用沙哑的嗓子哼唱起了一首关中民谣。
歌声粗犷,跑调,却带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顺着北风,飘向了十里外那片死气沉沉的北蛮大营。
城楼的角落里,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北蛮百夫长正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他叫巴音,在之前的冲锋中被震下马,侥幸活了下来。
他闭着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可等来的,不是冰冷的刀锋,而是一只递到他嘴边的烤羊腿。
“吃吧。”
巴音睁开眼,看见那个杀神般的南朝将军正蹲在他面前。
陈猛亲自解开了巴音手上的绳索,把那只冒着油光的羊腿塞进他手里,又递过去一碗酒。
“别怕,我不是博日格德,不喜欢杀俘虏。”
巴音捧着羊腿,手抖得筛糠。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家是黑山部落的?”陈猛随口问了一句。
巴音猛地抬头,他身上的部落刺青很隐蔽,这人怎么会知道?
“黑山部落的羊,是草原上最好的。我以前尝过。”陈猛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和老朋友闲聊,“家里还有什么人?”
巴音嘴唇翕动,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母亲……还有两个娃娃……”
“那就更该活着回去了。”陈猛把那碗酒推到他面前,“喝了,暖暖身子。这鬼天气,能冻死人。”
巴音在巨大的困惑和恐惧中,机械地啃了一口羊肉,又灌了一大口酒。烈酒入喉,一股暖流冲进胃里,让他打了个哆嗦,脑子也活泛了一些。
就在这时,陈猛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怀里掉出一卷羊皮纸。
那卷轴滚到了巴音的脚边。
巴音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正好看见卷轴上那个用朱砂烙印的雄鹰徽记。
那是阿合马王子的私人印信!
陈猛嘴里咒骂了一句,飞快地捡起卷轴,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才塞回怀里。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反而让巴音更加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这个阿合马,真是个急性子……”陈猛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那音量却又恰好能让身边的巴音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想跟老子平分雁门关了?他还真当博日格德那老东西是个死人?”
陈猛嘟囔着,又灌了一口酒,一拳砸在桌子上。
“说好了今晚从后山夹击博日格德的大营,他的人到现在还没到!一群不守时的废物!”
巴音听着这些话,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炸雷滚过。
阿合马王子……要和这个南朝将军联手,干掉博日格德大帅?
今晚还有偷袭?
一个庞大而恐怖的阴谋,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陈猛又喝了几碗,脚步都有些虚浮了。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巴音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对,就是你!给老子把这封信……收好!”
他一边说,一边粗鲁地将那卷羊皮纸从怀里掏出来,胡乱塞进了巴音的衣甲缝隙里。
“看……看好了,丢了……老子要你的命……”
说完,陈猛脚下一软,直接“醉倒”在了旁边的草垛上,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周围的几个卫兵看见主将醉倒,也都哄笑起来,放松了警惕。一名负责看守巴音的士兵,甚至被远处同伴的歌声吸引,扭头跟着哼唱起来。
机会!
巴音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看了一眼“昏睡”的陈猛,又看了看那个背对自己毫无防备的卫兵。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猫下腰,一点一点地向城楼的另一侧挪动。那里有一段通往城墙下方的绳梯,是用来紧急传递讯息的。
整个过程,出奇的顺利。
他爬下城墙,落地时崴了脚,也顾不上剧痛,一瘸一拐地冲进了黑暗里。
咻~
一支羽箭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钉在他前方的地上。
巴音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消失在夜色之中。
城楼上,赵琪放下手中的弓,走到陈猛身边:“教官,就这么让他跑了?万一……”
陈猛从草垛上坐起来,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鱼饵已经撒下去了,就看鱼什么时候咬钩了。”
~
博日格德的帅帐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地上跪着一排打了败仗的千夫长,一个个垂头丧气。
博日格德坐在虎皮大椅上,手里攥着那把金刀,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场匪夷所思的惨败,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高傲的心里。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巴音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大帅!大帅!阴谋!是天大的阴谋!”
他扑到博日格德脚下,语无伦次地将城楼上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全都喊了出来。
最后,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卷改变所有人命运的羊皮纸。
“大帅请看!这是……这是从那南朝将军身上拿到的!”
一名亲卫接过卷轴,呈给博日格德。
博日格德一把扯开,当他看到上面阿合马那熟悉的印信,以及信中那些“感谢许威将军配合”、“事成之后共享北境”的字眼时,他的呼吸停滞了。
那封信,是陈猛伪造的,写给许威的回信。
博日格德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他瞬间串联起了一切。许威的投诚,巴图鲁的死,特使王顺的口误,还有刚刚战场上那诡异的惨败!
原来如此!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一个阿合马联合南朝人,要置他于死地的局!
“阿合马!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博日格德暴怒地将那封信撕得粉碎,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
就在此时!
大营后方,突然火光冲天!
紧接着,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呐喊顺着风传了过来。
“阿合马王子万岁!”
“随王子殿下,诛杀国贼博日格德!”
这一声呐喊,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博日格德大营里,那些本就属于阿合马派系的将领们,听到这口号,全都变了脸色。而博日格德的亲信们,则是在瞬间拔出了弯刀,对准了身边的“同僚”。
“你们果然要反!”
“放屁!这是栽赃!”
猜忌与恐惧在瞬间引爆。北蛮大营乱成了一锅粥,不同派系的士兵拔刀相向,在营地里展开了火拼。
“镇压!给我镇压下去!”博日格德双目赤红,几乎失去了理智,“凡是阿合马的人,格杀勿论!”
为了稳住局势,他不得不下令斩杀了几名属于阿合马派系的千夫长。鲜血,染红了帅帐前的土地,也彻底撕裂了这支大军的军心。
一名谋士冲了进来,跪地哭喊:“大帅,不能再杀了!军心已散!我们中计了!请大帅暂且拔营北撤,避其锋芒,也好试探阿合马的虚实啊!”
博日格德喘着粗气,看着营中四起的火光和厮杀,胸口剧烈起伏。
他不甘心。
但他更怕自己真的腹背受敌,死在这异国他乡。
~
雁门关城头,陈猛看着远处那片连绵的火海,听着隐约传来的厮杀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教官,他们……他们真的自己打起来了?”赵琪站在旁边,整个人都看傻了。
“杀人诛心。”陈猛把玩着手里的空酒碗,淡淡开口,“有时候,一支笔,一句话,比三千把陌刀还好用。”
赵琪看着陈猛的侧脸,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年轻的面孔,此刻却透着洞悉人心的深沉。他心中的那点骄傲和自满,在这一刻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心的敬畏。
就在此时,博日格德的大营方向,传来了撤军的号角声。
那头被耍得团团转的恶狼,终究是选择了退却。
然而,在下令全军拔营后,博日格德叫来了一名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死士。
“在走之前,给雁门关留一份大礼。”他的声音里,透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把我们那些得了‘天花’的兄弟,都带上。我要那座城,从里到外,全都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