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行数个时辰,夜色渐深。
周遭早已没了那些恼人的瘴气与诡谲的奇门阵法。
林间风声呼啸。
我伏在雁回背上,听着他稳健的心跳,鼻尖萦绕着混合了草木清香与淡淡血腥气的味道。
此时距离天亮约莫还有一两个时辰,正是夜最深沉、人最疲惫之时。
雁回停下了脚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地形。
此处树林较之前开阔了许多,参天古木稀疏散落,但脚下依旧布满了盘根错节的灌木丛。
这种看似平静的灌木丛中,往往潜伏着最致命的危险——剧毒的蛇虫鼠蚁,往往比明刀明枪更难防备。
要在这种地方休息,地面绝非良选。
未等我开口,雁回身形骤起,几个纵跃便带着我攀上了一株两人合抱粗的古树。
树冠茂密,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分叉处,正好形成了一个狭窄的空间,虽然逼仄,却足以容纳两人在此暂避风雨,稍作休整。
雁回小心地将我放了下来。
枝桠坚硬粗糙,硌得背脊生疼。
他率先靠坐在主干与枝桠的夹角处,调整了一个相对稳固的姿势,然后向我伸出手。
低声道:“过来。”
树上空间极小,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下去。
我依言靠了过去,几乎是本能地缩进他怀里,双臂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
他也顺势收紧双臂,将我牢牢圈禁在一隅安全之地,下颌轻轻抵在我的发顶。
“睡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连日奔波的疲惫。
我闭上眼,将身体的重量交付给他。
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那是这危机四伏的暗夜里唯一的安抚。
渐渐地,我也感觉到雁回开始了闭目养神,他的胸膛随着绵长的呼吸微微起伏,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韵律。
夜风清寒,透过树叶的缝隙钻进来,带走了身上的余温。
睡意朦胧间,雁回似乎觉得原本的姿势不够稳妥,或是怕我睡熟后松手滑落,他极其自然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一只手穿过我的腋下,另一只手扣住我的后背,将我更紧地按向他的胸膛。双腿也微微调整,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势,将我整个人彻底锁死在他的怀抱与树干之间。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一种如同过电般的战栗感瞬间袭遍全身。
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自于一种刻入骨髓的、极其混乱又极其清晰的记忆。
这个姿势……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固倒流。
我的大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身体的肌肉记忆却已经先一步叫嚣着给出了答案。
那不是普通的拥抱,不是同袍之间的扶持,甚至不是情侣间的依偎。
这是一种极度危险、极度隐秘、需要在逼仄空间内两人如同一体般契合才能做到的姿势。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强行将我拉回了那个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夜晚——望霞庄。
那一夜,也是这般黑暗,也是这般令人窒息的紧迫。
那时候,我被不知情的林昭一记手刀劈晕,像个礼物一样被送进那个充满了甜腻迷情香气的房间,去给中了那种下作药物的三郎君“解毒”。
那是一段我极力想要遗忘,却又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惊醒的记忆。
疼痛、撕裂、灼热的呼吸,还有那是男人在药物控制下濒临崩溃却又极力克制的低吼。
但我此刻想起的,并非是那令人脸红心跳的肌肤相亲。
而是后来。
那是我们在躲避追杀时,不得不藏身于床底的那几个时辰。
狭窄阴暗的床底,外面是来回走动的杀手和搜寻者,稍有动静便是万劫不复。
为了不发出一点声响,为了在那样局促的空间里容纳下两个成年人,为了护住当时已经浑身瘫软的我,他就是这样抱我的。
这种独特的、带有极强保护欲和控制欲的拥抱姿势,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隙,仿佛要将两个人的骨血都融为一体。他的手臂卡在那个特定的位置,他的腿部肌肉绷紧的角度,甚至是他胸膛起伏时挤压我背脊的力度……
一模一样。
世间或许有相似的身形,或许有刻意模仿的声音,甚至有人皮面具可以伪装容貌。
但是,这种在生死边缘、在极度紧张和本能驱使下做出的下意识动作,这种身体与身体之间严丝合缝的契合感,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也无法伪造的。
之前所有的怀疑、所有的试探、雁回一次次拿出的“铁证”,在这一刻,在这具身体最诚实的本能反应面前,瞬间崩塌成灰。
那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他想让我看到的假象。
而此刻这个怀抱,才是真相。
他是三郎君。
他就是崔珉。
不是什么心腹护卫雁回,没有什么受命前来救援。
一直以来,陪我在刀光剑影里穿行,听我说那些大逆不道的归隐梦,甚至就在刚刚,还在黑暗中沉默许久后答应要随我去青木寨种菜养鸡的人……
竟然是他。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紧接着便是惊涛骇浪般的震荡。
为什么?
堂堂权臣,位高权重的南海都督,为什么要扮作自己的下属,孤身犯险深入这蛮荒之地?
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这样一出戏?
刚才我说我想离开,我说我厌倦了杀人,我说我想拐跑他的心腹去过简单的生活……
我甚至还问他:“郎君他……不会同意我拐跑了你的吧?”
我简直是在对着阎王爷问寿数,对着老虎问能不能拔须。
羞耻、惊恐、茫然,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不受控制地猛烈颤抖了一下。
这一抖,极其突兀。
抱着我的人,那个应该是三郎君的男人,身体也随之快速一晃。
那是高手在感知到怀中人异动时本能的防御反应。
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
那只扣在我背后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加重了几分力道,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又像是在无声地警告。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温热而平稳,没有丝毫慌乱。
“别动。”
他的声音极低,带着一丝刚醒时的喑哑,却冷静得可怕。
那语气里有一种我不容置疑的威压,那是属于上位者的、属于三郎君独有的压迫感,哪怕他此刻刻意压低了嗓音,哪怕他还在扮演着雁回。
紧接着,那个声音再次在我耳畔响起,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却又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睡吧。”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道无形的禁令,封锁了我所有的疑问和探究。
我僵硬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不是因为放松,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次的战栗。
我没有再动,也没有说话。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口,听着那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是敲击在我的灵魂上。
这心跳声我也听过。在望霞庄那个旖旎又凶险的夜晚,在无数次生死与共的时刻。
原来,真相一直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我不愿去信,不敢去信。
若是雁回,我尚可大着胆子调戏几句,尚可畅想未来归隐田园。
可若是三郎君……
我刚刚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关于离开、关于厌倦杀戮、关于不想再过这种日子的真心话……在他听来,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背叛的前兆?还是不忠的宣泄?
而他答应的那句“愿意”,那个“好”,又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
是在哄骗一个即将为他卖命的棋子,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曾动过那样的念头?
我不敢深想,只能紧紧闭着眼,假装自己已经在这熟悉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但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在这棵远离尘世喧嚣的古树之上,在这方寸之间的狭窄天地里,我抱着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如同抱着一团炽热的火,又如同抱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冰。
暧昧在空气中流淌,却又被这石破天惊般的真相冻结。
我终于明白,为何这一路走来,总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萦绕不去;
为何他对我的照顾总是超出了同僚的界限;
为何他对我的试探总是能给出那样滴水不漏却又让人隐隐不安的回应。
因为他是三郎君。
那个心思深沉似海,算无遗策的崔三郎。
此刻,他就在我身边,抱着我,用雁回的名字,陪我编织了一个名为“归隐”的美梦。
而我,在看破这一切后,除了继续装睡,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荒谬又真实的一切。
夜风更冷了。
我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寻求温暖,而是因为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寒意。
而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姿势,稳稳地托着我,在这茫茫夜色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
只是这一次,我知道,这座山,我永远也翻不过去。
我那关于青木寨、关于种菜养鸡、关于简单生活的美梦,在这一刻,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