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奇门阵的诡谲已在身后渐渐远去。
我伏在“雁回”的背上,那宽厚的肩膀随着步伐轻微起伏,却令我内心安稳。
方才那番关于毒蛇、暴雨与咬痕的对答,像是一把刀,暂时切除了我心头那块名为“疑心”的腐肉。
他记得那些狼狈的细节,记得暴雨冲刷痕迹的侥幸,更记得我高烧时发狠的那一口。
这些琐碎而私密的记忆,除了雁回,无人知晓。
即便是洞察人心的三郎君,也不可能在日理万机的空隙里,去窥探两个暗卫在生死边缘的狼狈过往。
既然他是雁回,既然这唯一的知己还在,我心中那早已熄灭的余烬,突然又不受控制地复燃了。
在黑暗中,我突然又想起了青木寨,想起了我那个不切实际的归隐梦。
我再次升起了决心。
我决定再次一试。这或许是我此生唯一的机会。
黑暗给了我莫大的勇气,让我敢于在刀尖舔血的日子里,去触碰那个奢望的未来。
“雁回,”
我在雁回的背后,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窝,声音很轻。
“你喜欢我吗?”
身下的躯体,有着极其细微的一僵。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那个低沉的声音,从胸腔共鸣传来:
“嗯。”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炸开。
他承认了。
这个平日里只会冷冷嘲讽、只会默默拔刀的男人,承认了他也喜欢我。
那么,我可以接着问了。
我的声音更加轻柔。
”如果有一天我能离开三郎君,不再去杀人了,找一个山寨住着,每天种种菜,养养鸡,过些简单的生活,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我停顿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青木寨那连绵的青山,那是锦儿生活的地方。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他在犹豫吗?
也对,我们是三郎君手中的利刃,一旦出鞘,便很难再收回。
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更何况,他是雁回,三郎君身边或不可缺的雁回。
我心中刚升起的火焰开始摇曳,几乎快要熄灭。
就在我准备用一声自嘲的笑来掩饰尴尬,准备说“我开玩笑的”时候,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了。
依旧是那种仿佛压抑着无数情绪的低沉,却异常坚定:
“愿意。”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我耳边炸响。
愿意。
他说愿意。
这一瞬间,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疲惫、所有的血腥味都仿佛被这两个字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他的后背。
眼眶有些发热,但我拼命忍住了。
“真的吗?雁回,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有些语无伦次,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我真的……真的不想再杀人了。每一次刀锋划过喉咙,我都觉得那血像是溅在自己灵魂上,洗都洗不掉。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我有些激动,话语如竹筒倒豆子般倾泻而出。
“其实,我很喜欢青木寨。那里虽然偏远,但没有京城的勾心斗角,没有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大计。以后我们就住在那里,好吗?”
身下的人再次一顿。
这一次的停顿比之前更短,却更深沉。
“好。”
那个声音依旧简短,却像是许下了一个庄严的承诺。
我高兴得几乎要从他背上跳下来,那种巨大的幸福感让我有些忘乎所以。
我甚至想把心底藏得最深的那个秘密告诉他,那个关于锦儿,关于我来历的秘密。
“雁回……我告诉你个秘密……”
我贴着他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神秘的雀跃。
“其实青鸾……青鸾她……”
话到了嘴边,理智的闸门突然落下。
不能说。
一旦说出青鸾就是我的亲妹妹,势必会牵扯出我们来自异世的惊天秘密。
那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底牌,也是最大的危险。
雁回虽然值得信任,但此事太过匪夷所思,若是吓到了他,或是走漏了风声,对锦儿便是灭顶之灾。
而且,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还在执行任务,还在逃亡,还在为了三郎君的南境大计奔波。
等真的归隐那天,等我们在那茅草屋前看夕阳的时候,我再慢慢告诉他,告诉他我是谁,来自哪里,为何会对那个青木寨的少女如此牵肠挂肚。
我硬生生地转了话锋,掩饰道:
“青鸾她……我真的很喜欢她。……就像家人一样。”
可是我想起了在那个山谷里,山涧坠落前,我与他们眼里的青鸾,我的锦儿,最后声嘶裂肺般的绝望互喊。
在我们最后相认的那个时刻。
旁边的人,也许也早就看出了端倪。
我与锦儿,必定关系不一般。
从新相识到旧识的关系跃变,透着隐隐的诡异。
但我也确实只到说到此。
然而,背着我的人也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赶路。
喜悦过后,现实的阴霾又悄然笼罩上来。
我刚才的畅想虽然美好,却有一个无法绕过的巨大阻碍——三郎君。
那个拥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又心思深沉如渊的主人。
他为了乌沉木,为了南境,为了全局之势,算无遗策。
我们是他手中最好用的棋子,他真的会放手吗?
那种无力感让我有些泄气,声音也低落了下来:
“可是……郎君他……不会同意我拐跑了你的吧?你是他最得力的护卫,我们是他从若水轩带出来的……他还需要我们。”
“郎君到底还有什么大计需要完成?南境都督做完了,乌沉木找到了,是不是就够了?”
我像是在问雁回,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向那个遥远的主宰祈求。
“我们赶紧快点帮他完成吧。
不管是要杀谁,还是要查什么,只要这次立下大功,我们就一起去求他。
郎君虽然严厉,但也并非无情之人……
只要我们做得足够好,只要他对我们的忠诚不再需要……
也许,他会放我们走的。”
我伏在他的背后,振振有词,满怀希望地规划着未来,试图用言语编织一个完美的结局。
“到时候,我们就给郎君磕一个大响头。
然后我们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头……”
“所以,在此之前,我们都一定要活得好好的。知道吗?好好的……”
说着,我的话也变成了喃喃自语。
边说,把把头慢慢地伏在了雁回的背上。
感受他传来的温热。
这一次,在漫长而压抑的黑暗中,那个背着我的人,再也没有回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