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丝毫迟疑,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强忍着四肢百骸中残留的酸软,我手脚并用,向着他的方向挪动, 直到后背紧紧贴上那方温热坚实的脊背。
“我身上有药,但范围有限。”他解释得简短。
“睡吧。”说着,他闭上了眼睛。
我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从昨日落水到此刻,我终于可以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了。
此刻,我的身边是雁回。
我无比的安定。
待我再次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洞口投射进来的光线由刺眼的白转为暖黄,再逐渐染上一层血色的昏红。
我竟是沉沉地睡了一觉。
我试着运了运力,感觉体力有所恢复,可是四肢仍旧酸软。
看来这草鬼婆的药实在霸道,也不知这样会持续多久。
“我去找点吃的。”
雁回察觉了我的醒来。
不知他是一直没睡,还是早已醒来。
他很快动身出去。
没一会,再抓了一只山鸡回来。
同样的分工,我把山鸡处理好。
他把火生了起来。
我叉着鸡,不断的翻滚着烤。
肉香弥漫,我们沉默地分食了这顿晚餐。
没有调料,没有佐餐的美酒,只有粗糙的肉质和淡淡的焦香,但这却是我们在即将到来的暗夜行动前,最后的能量来源。
用餐完,我们继续休息,储蓄体力。
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任何交谈。
作为生死线边缘摸爬滚打多年的暗卫,自然懂得如何最高效地恢复体力。
我们靠着石壁,再次依偎着并肩休息,闭目养神。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入夜后的山林,是另一个世界。
属于白昼的喧嚣退去,属于暗夜的杀机便开始悄然苏醒。
“嘶——嘶——”
细微的声响,像是枯叶在地面摩擦,又像是湿润的苔藓被轻轻碾过。
声音最初很远,仿佛在洞外徘徊,但渐渐地,那声音变得密集起来,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蛇出动了。
我们生起的火堆,在寒冷的秋夜里,散发着诱人的热量,散发着生人的气息。
我睁开眼,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洞口、岩缝、角落……无数双幽绿或暗黄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
色彩斑斓的蛇身在岩石上蜿蜒游走,鳞片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果然,上次和何琰、林昭一起时的那一幕,再次重现了。
这次,它们似乎忌惮雁回身上的药粉,并不敢直接扑上来。
而是在距离我们五步开外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
昂起的蛇头,吐出的信子,在空气中交织成一张充满腥气的网。
“来吧。”雁回说。
他发出了某种邀请。
我听懂了。
这是一个游戏的邀请。
一个属于暗卫的、残酷的游戏。
在暗卫营受训时,为了训练听声辨位和暗器手法,我们常常会被蒙上双眼,扔进满是毒蛇的深坑。活下来,并且杀光所有试图攻击的蛇,是唯一的出路。
如今,不需要蒙眼,也不需要杀光它们。
我们只需要守住这方寸之地。
“我动不了手。”我冷静地陈述事实,目光扫过左侧岩壁上那条蠢蠢欲动的银环蛇。
“你是眼,我是手。”雁回简短地回应。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我迅速调整呼吸,将身体向后仰,脊背再次贴上他的后背。
既然我的手无法发力,那我就做他的准星。
“左三,乾位,高二尺。”
我的声音极轻,语速极快,报出的并非寻常的方位,而是暗卫营中特有的坐标术语。
话音未落,雁回的手指已然弹出。
“噗。”
一声闷响。
一枚碎骨精准地击中了那条刚要弹射而起的银环蛇的七寸。
蛇身在半空中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跌落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力度刚好。”我淡淡点评。
“继续。”
更多的蛇被激怒了。
三条青绿色的竹叶青同时从洞顶垂落,张开毒牙,如同三道绿色的闪电,分别咬向我们的肩颈和头顶。处于疯狂状态的它们,已忘记了雁回身上药物气味的震慑。
我的视线极快地锁定了它们的轨迹,大脑飞速计算着落点与时间差。
我反手向后,指尖隔着衣料,在雁回的背脊上极快地划过三道轨迹。
第一道,从左肩胛骨斜拉至脊椎中段。
第二道,点在右侧肋下三寸。
第三道,竖划过大椎穴。
这是只有我们才懂的语言——左上截杀,右侧回防,头顶震慑。
雁回没有回头。
他的手在虚空中划出残影。
“啪、啪、啪。”
三声脆响几乎重叠在一起。
第一条蛇被指风弹得撞向第二条蛇,两条蛇纠缠着撞在石壁上,瞬间骨断筋折。
而第三条蛇,被一枚不知何时扣在他手中的石子直接洞穿了头颅,钉死在岩缝之中。
“指力刚猛,控制精准。”我轻声说道。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以往的战斗,我习惯了独自面对,习惯了手中的刀便是唯一的依靠。
而此刻,我失去了武力,却获得了一种更为强大的掌控感。
我的意识,在指挥着这世间最锋利的兵器。
雁回完全信任我的判断,或者说,他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我意志的延伸。
接下来的时间,这个充满了腥风血雨的山洞,变成了我们二人无声的演武场。
蛇群的攻击愈发疯狂,从四面八方涌来,甚至有几条剧毒的蛇试图从地面的阴影中偷袭。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繁复。
“坎位,地行,两丈。”
“离位,飞袭,三尺。”
“巽位,群攻,五步。”
雁回的应对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每一道指风,每一枚石子,都像是长了眼睛,精准地落在我指定的每一个坐标点上。
没有一句废话,只有石子破空的“嗖嗖”声,蛇身坠地的“啪嗒”声,以及我们彼此交融的呼吸声。
我的指尖隔着那一层黑色的劲装,感受着他肌肉的收缩与爆发。
每一次我指尖落下,他的身体便随之响应,这种即时的反馈,带来一种令人战栗的快感。
仿佛我们共用着一副躯体,共用着同一个灵魂。
这是一场最高智的博弈,也是一场最原始的配合。
我的大脑在燃烧,计算着每一条蛇的轨迹、速度、角度。
他的身体在执行,将我的计算转化为最纯粹的杀戮。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蛇尸已经堆了厚厚一层。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但在这腥气之中,我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剩下的蛇群终于意识到了眼前这两个猎物的可怕。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压过了对热源的渴望,它们开始慢慢后退,重新隐入黑暗之中,只剩下零星几条还在外围不甘心地徘徊。
洞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我长舒一口气,一直紧贴在他背上的手缓缓滑落。
那种高度紧绷后的松弛感,让人有些微醺。
我看着满地的蛇尸,突然想起刚才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配合。
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让我有些恍惚。
在若水轩,在权力的漩涡中心,我是三郎君手中的刀,是他的盾。
我习惯了服从,习惯了执行。
但在这里,在这一刻,我是大脑,雁回是手足。
我们是平等的,甚至是……亲密的。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问他:“你不怕蛇?”
雁回淡淡地回我:“我比蛇毒。”
轰的一下,我突然如遭雷击。
雁回是怕蛇的。
而刚才的口吻,太像三郎君了!
是……他吗?
理智告诉我,这绝对不可能。
三郎君身有残疾,不良于行,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
而雁回,武功盖世,身法诡谲,是暗卫中的神话。
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
怎么可能如此这般替换身份。
这太荒谬了。
可是,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还有这一路上的不经意间被我忽视的种种小疑点。
他的身形,过少的话。
还有刚才,他在应对蛇群时的那种从容,那种仿佛在下棋一般的冷静,都像极了那个在棋盘上落子的三郎君。
“你……”
我的声音干涩。
忍不住想要转过身,想要去摘下那张面具,想要看清那双眼睛。
如果是真的……如果真的是他……
那我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我那些隐秘的心思,甚至我刚才伏在他背上的痛哭,岂不是都……
“时间到了。”
雁回突然站起身,打断了我未出口的话,也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
他并没有看我,而是抬头看了看洞外。
此时,一轮残月正挂在中天,凄清的月光洒落在山林间,将树影拉得如鬼魅般修长。
子时已到。
隘口重兵把守,唯有此刻,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也是我们要穿越这道关卡去往西境的最佳时机。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微微弯下腰,示意我上去。
动作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我看着他的后背,黑色的劲装在夜风中微微鼓动。
那个身影,既熟悉又陌生,像是一座沉默的山,又像是一团解不开的雾。
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那句到了嘴边的问话咽了回去。
现在不是问的时候。
无论他是谁,现在的他,是能带我闯过这龙潭虎穴的雁回。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重新趴回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