玺四十七年秋,九月初三。
楠陵江上的晨雾尚未散尽,像一层乳白色的薄纱,在江面缓缓流淌。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雾霭时,两岸已是人影憧憧。
东岸,东方大帝特使聂人王一袭朱紫朝服,腰悬鎏金天子剑,身后三百仪仗肃立如松。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每面旗上都绣着狰狞的狴犴纹——那是帝君的威严。
西岸,“麟蛇王”龙妍黑袍金冠,身侧小狼王银甲映日,熊三娘子铁戟拄地。再往后,三千黑甲静立如林,沉默得像江边嶙峋的礁石。阳光照在铠甲上,反射出冷冽的光。
江心,一艘三桅楼船缓缓驶出雾霭,船头破开平静的江面,留下长长的涟漪。
陈小七站在船头,一袭朴素黑衣,腰间只悬了枚青玉令牌。他身后左右各立一人——左侧丁宝儿怀抱古琴,素衣如雪;右侧柳如烟丹师袍服,眉眼低垂。
没有鼓乐,没有仪典,只有江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和两岸无数双眼睛的注视。
船至江心,稳稳停住。
聂人王乘一叶小舟登船,双手奉上一卷鎏金帛书。那帛书在晨光下流淌着暗金色的光泽,蚕丝织就的锦面上,隐约可见云纹龙章。它静静地躺在聂人王手中,仿佛承载着半壁江山的重量。
陈小七接过,展开。
帛书上的字密密麻麻,一条条一款款:
战争赔款三千七百万极品灵石,分三年偿清;
开放通商口岸十七处;
承认东临、下邳、南星三城暂归西部联盟管辖;
双方停战五年;
互派使节常驻……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江风掀起他额前碎发,露出那双年轻却已沉淀了太多东西的眼睛——那里有沙场的血火,有算计的冷光,也有江山的重量。
聂人王额角渗出细汗。这位帝国大将军在军中素以沉稳着称,曾率十万铁骑踏破北漠,可此刻站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人面前,竟觉得呼吸都有些艰难。他忍不住想:这少年眼底的沧桑,究竟从何而来?
终于,陈小七抬头:“笔。”
丁宝儿递上朱笔。
陈小七提笔,在帛书末尾悬腕——笔锋落下,三个铁画银钩的字跃然纸上:
陈小七。
笔落瞬间,江风骤起!
东西两岸同时响起号角声。那不是冲锋的战号,也不是凯旋的欢歌,而是止戈之号——低沉,苍凉,在江面上碰撞、交融,最终化作悠长的回响,久久不散。
聂人王抱拳:“愿此约……能换神州百年太平。”
陈小七却快步上前,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聂人王先是一愣,随即满脸错愕,眼神复杂地看向陈小七,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陈小七哈哈大笑,转身与“麟蛇王”并肩走向船尾。
“你这么坑他?”龙妍压低声音,眼中却带着笑意,“隐娘那边……你打算怎么交代?”
“岳丈大人在朝中久居高位却无实权,早已是东方老儿的眼中钉。”陈小七望着江面,语气轻松,“我这是在给他寻一条退路。隐娘那么聪明,岂会不懂这个道理。”
龙妍沉默片刻,轻声道:“母后一日三催,我该回去了。”
“什么时候走?”
“龙婷来接替时。”龙妍转头看他,眼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有牵挂,有不舍,也有妖族公主必须承担的责任,“母后知你心思,必会派人质驻留。只是我走后……‘麟蛇王’的人选,你想好了吗?”
“幻灵。”陈小七顿了顿,“她修为金丹后期,性子刚毅果决,正合麟蛇王身份。况且有我在旁策应,短时间内不会露出破绽。”
龙妍想了想,展颜一笑:“确实合适。”
她伸手,欲与陈小七击掌告别——那是军中兄弟间最常见的礼节。
陈小七却突然化掌为拳,极轻地捶了一下她胸口。
龙妍的脸“唰”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她咬了咬唇,旋即一拳重重捶回陈小七胸口,转身快步离去。黑袍在江风中翻卷如鹰翼,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船舷之外。
丁宝儿和柳如烟远远看着,面面相觑。
那位叱咤西贺牛州、令无数人族将领闻风丧胆的妖族新王,方才那模样……怎的像是羞恼了?
二人对视一眼,又看向那个捂着胸口、嘴角却挂着坏笑的西北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四海城议事大厅。
长案两侧坐满了人。风尘仆仆的陈小七居首,左侧依次是周小舟、聂隐娘、王师凤、林仙儿、金剑、秦刚;右侧王大宝、燕无双、王师虎、风华、飞云峰大长老、炮王、醉丹生、紫衣婆婆、幻灵。张猛、赵铁柱立在门边。
西部联盟的中高层,几乎到齐。
陈小七将鎏金帛书随手扔在桌上,那张承载着停战盟约的珍贵文书,就这么摊开在众人面前,在烛火下泛着暗金色的光。
“谈成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东方老儿答应了所有条件。”
厅内安静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王大宝直接蹦起来,狠狠捶了金剑一拳;炮王咧着嘴傻笑,露出一口黄牙;连向来沉稳的飞云峰大长老,也忍不住捋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别高兴太早。”陈小七敲敲桌子,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接下来这几件事,才是重中之重。”
众人肃然。
“第一,下邳城。”陈小七手指点在地图上那个标注着红色圆圈的位置,“聂人王手下范虎率三万东部联军驻守下邳一线,说是协助防务,实则虎视眈眈。我需要一员大将坐镇下邳——不仅要守得住,还要让那三万联军老老实实待着。”
“末将愿往!”王大宝第一个跳起来,胸脯拍得砰砰响。
陈小七摇头:“大宝,你虽勇猛,但部下多是骑兵,适合攻城拔寨。而下邳城这时需要的,是守城之将。”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一个沉默的身影上,“金剑。”
一直抱剑而坐、仿佛与怀中剑融为一体的金剑起身,抱拳:“末将在。”
“下邳城第一任城主兼军事长官,你来当。”陈小七看着他,“你带本部剑字军驻守下邳,所有物资盟内会拨付。妙音会协助你重筑城防——三个月内,我要看到下邳城固若金汤。”
“遵命。”
“王大宝。”陈小七转头,“你部移驻东临,与小狼王部成犄角之势,随时策应下邳。”
“得令!”
“第二件事。”陈小七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在武义山脉,建‘尚武军事学院’。”
众人一愣。
“学院分体修、灵修两部,面向整个西部联盟辖区遴选学员——不论人族、妖族,不论出身贵贱,只论资质心性。”陈小七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这几年的战争,各大宗门疲于奔命,再也没招收过弟子,使多少良才美玉淹没尘世。况且我们现有的军队,老兵经验丰富但缺乏系统训练,新兵有冲劲却不懂配合。所以,军队底层军官分批次去学院进修,也是提高战斗力的必要手段。”
他看向林仙儿:“仙儿,你任学院第一任院长。”
林仙儿起身,绝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郑重抱拳:“必不负所托。”
“学院周边,莲都、武义两山脉的土地,除分给学院教习外,一律不得对外售卖。”陈小七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那些地,是留给有功将士的——斩敌首级者,守城有功者,退役老兵……他们用命换来的太平,该有一块安身立命之地。”
厅内寂静。
家。
这场持续数年的战乱中,多少人的家支离破碎,多少人的故乡化为焦土。现在陈小七在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厅中这些人,更是为了所有追随他的将士,为了那些在战火中颠沛流离的百姓。
他在重建家园。
“让所有的士兵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战。”陈小七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他们的背后,就是他们的家。”
许多将领的眼眶红了。秦刚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张猛别过脸去;连最糙的赵铁柱,也默默握紧了拳头。
“第三,南星城坊市扩建。”陈小七打破寂静,“我要它成为楠陵江两岸最大的交易集市,人族、妖族、散修、商贾,都可以在那里公平买卖。这件事……”他看向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妪,“紫衣婆婆,你来主持。”
刚从南星城脱困的紫衣婆婆缓缓起身,满头白发无风自动:“老身领命。”
“第四,建桥。”陈小七看向飞云峰大长老,“楠陵江天堑,不能永远靠船渡。我要一座桥——一座能让车马通行、能承受大军通过的桥。飞云峰负责设计建造,幽槿和妙音宗弟子配合。”
飞云峰大长老肃然:“老夫即刻着手。”
陈小七最后转头:“张猛,赵铁柱。”
二人挺直脊背,像两杆标枪。
“盟内凡俗诸国,势力错综复杂,争斗摩擦不断,百姓苦不堪言。”陈小七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心头,“若想让百姓安居乐业,只有一途——一统。”
他顿了顿:“你二人从新楚出发,张猛向北至长城,铁柱向南至下邳。沿途诸国,愿归附者收编,顽抗者……平了。”
“末将领命!”二人齐声喝道,声震屋瓦。
陈小七补充道:“另,新楚国号改为‘龙凤帝国’。师凤为第一任女王——老国王三日前已传位,只差一个登基仪式。”
王师凤缓缓站起,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她没有说话,只是向陈小七,向厅内所有人,郑重抱拳。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坚毅的光。
厅内众人相继离去,各自奔赴使命。脚步声渐远,大厅渐渐空旷。
最后只剩下聂隐娘。
她走到陈小七身边,见四下无人,突然一把揪住陈小七耳朵,力道不轻。
“陈小七!”她压低声音,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你连我父亲都敢坑?”
陈小七“哎哟”一声,慌忙解释:“夫人息怒!东方大帝乃刻薄寡恩之辈,岳丈大人在那久居高位却无实权,实非好事。我这是在给他寻退路,让他早日下野,远离是非之地——一片苦心啊!”
聂隐娘松开手,噗嗤一笑:“我知道。”她凑近些,美丽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晕,“我就是找个理由揪你一下,惩罚你上次……竟敢在密谍司重地白日宣淫。”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声音细如蚊蚋,脸更红了。
作为原圣女峰的圣女,聂隐娘的姿容在陈小七众王妃中也是顶尖的存在。此刻含羞薄怒的模样,眼波流转,唇若涂朱,看得陈小七不由气血翻涌,正要有所动作——
“咳。”
一声轻咳从门口传来。
醉丹生搓着手,一脸尴尬地站在那儿,见二人看过来,忙要退出:“那个……我、我待会儿再来……”
聂隐娘红着脸,像受惊的兔子般跑了出去,裙裾飞扬,留下一缕幽香。
陈小七嘴巴张了张,最终没喊出口,转而眼神不善地看向醉丹生:“老酒鬼,这么闲?”
醉丹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七哥,您老人家一路舟车劳顿,我寻思着怎么的也都得给您接个风,于是便……”他眼神贼溜溜地往陈小七身后的偏厅瞄,“您老人家一定得赏脸啊。”
陈小七知道他的心思,一把推开他:“老家伙少套近乎!”
说罢转身,朝偏厅道:“如烟,丁香,出来吧。”
柳如烟和丁宝儿款款走出。一个身悬朱红小葫芦,怀抱琵琶;一个丹香氤氲,气质出尘。
醉丹生眼前一亮,正要说话——
眼前三人突然消失。
远远地,还传来陈小七傲娇的声音:“没空!”
醉丹生愣在原地,半晌,摇头苦笑,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倒了半天只得一滴落入口中,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自语道:敬酒不喝喝罚酒是吧,我这就找王妃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