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
秦府后园,一处临水的暖阁。
阁外残荷听雨,寒意渐浓。
阁内却温暖如春,炭盆烧得正旺,昂贵的银丝炭没有一丝烟气。
秦桧披着一件狐裘,独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显是心中有事。
脚步声轻轻响起。
万俟卨引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相爷,‘曾先生’到了。”
秦桧抬起眼,看向万俟卨身后那人。
来人身材中等,穿着普通的文士青衫,面容平凡,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
唯有一双眼睛,平静无波,看人时仿佛没有焦距,却又让人感觉一切心思都被淡淡地映照了进去。
正是以“曾涂”身份活动的铁鸦军高级幽影。
“曾先生,请坐。” 秦桧放下书卷,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对于这位自称来自北地某隐秘世家、手握特殊渠道、能提供许多“有用”消息和“建议”的“曾先生”,秦桧心中始终存着一份警惕。
但对方的能量和提供的“帮助”,又让他难以割舍。
比如,一些关键位置上官员的隐秘把柄;
比如,对金国上层某些人物心思的精准揣测;
再比如,一些看似荒诞、事后却往往应验的“梦兆”或“警示”。
“曾涂”依言坐下,姿态放松,却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疏离感。
“秦相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秦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
“曾先生消息灵通,想必已知,岳鹏举近日又拔了伪齐一镇,风头正劲。”
“曾涂”点头:“略有耳闻。岳将军确是骁勇善战。”
“骁勇善战?” 秦桧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怕是尾大不掉,渐成心腹之患。”
他放下茶盏,目光锐利起来。
“朝廷屡次下旨,令其持重,勿要轻启边衅,以免破坏和议大局。他却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甚至……”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甚至与北地那些来历不明、行事乖张的所谓‘义军’,往来愈发密切。此次南北几乎同时动作,拔除三山镇,袭扰河北,岂是巧合?”
“曾涂”平静地听着,并未接话。
秦桧继续道:“更可虑者,是军心。如今江淮一带,只知有‘岳爷爷’,不知有朝廷法度!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弹劾的奏章如雪片,官家却总是犹豫。赏功、申饬、克扣粮饷,这些手段,似乎都未能让其收敛,反似激得他更肆无忌惮。”
他看向“曾涂”,眼中带着探询。
“曾先生此前曾说,或有良策,可解此局?”
“曾涂”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岳飞行事,根基在于‘军心’与‘战功’。粮饷克扣,只能暂困其军,难伤其本。弹劾猜忌,反易使其麾下将士同仇敌忾,更加抱团。”
“欲解此局,需从根本上动摇其根基。”
秦桧身体微微前倾:“请先生明示。”
“第一,断其战功之源。”“曾涂”道,“伪齐刘豫,庸碌之辈,屡战屡败,反倒成全了岳飞威名。或许,该让金国那边,换一个更‘懂事’,也更难对付的人,来主持南面战事。至少,要让岳飞无法再轻易取得显赫战果,甚至……让他尝些败绩。”
秦桧眼中精光一闪。
与金国暗通款曲,影响其人事安排?这“曾先生”的口气和能量,果然非同一般。
“第二,乱其军心。”“曾涂”继续道,“岳家军并非铁板一块。总有人,更看重富贵前程,或者……更畏惧未知的恐惧。找到这样的人,许以厚利,或示以灾厄,让其从内部生出嫌隙,传递一些‘有用’的消息,甚至在关键时刻,发挥些‘特别’的作用。”
秦桧缓缓点头。
用间,这是古已有之的手段。只是要找能接触到岳飞核心、又能被说动的人,并不容易。
“第三,”“曾涂”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透出一股寒意,“便是坐实其罪名,让舆论与法理,皆不容他。”
“仅凭‘跋扈’、‘耗费’、‘结交匪类’这些,分量还不够,容易引起清议反弹,甚至激起兵变。”
“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证据。比如……通敌。”
秦桧瞳孔微缩:“通敌?”
“不错。”“曾涂”道,“与金国暗中往来,图谋不轨的信件;或者,与北望军勾结,意图裂土自立的密约……只要‘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便是百口莫辩。”
“到时,不仅是朝廷法度,便是天下人心,亦会背他而去。军心再固,亦将顷刻瓦解。”
秦桧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软榻扶手。
这条计策,极为狠辣。
一旦发动,便是要将岳飞彻底置于死地,身败名裂。
“证据……从何而来?” 他沉声问道。
“曾涂”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又毫无温度。
“相爷放心。‘证据’……总会有的。只需时机合适,便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或许,是某次‘缴获’的金国文书;或许,是某个‘幡然悔悟’的叛将供词;或许,是岳家军中搜出的‘密信’……”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确定性。
“甚至,相爷或可做些‘梦’,梦见些‘风波亭’、‘莫须有’之类的词句片段……醒来后,或会觉得冥冥中有所启示。”
秦桧心头猛地一跳。
“风波亭”?
这个词,近日似乎隐约在哪里听过,或是闪过念头?
难道……
他深深看了“曾涂”一眼,对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此刻看来,竟有些深不可测。
阁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秦桧缓缓道:“先生之策,步步惊心。然,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更需……万全准备。”
“这是自然。”“曾涂”微微颔首,“眼下,相爷可先着手前两条。第三条,待时机成熟,自会水到渠成。”
他站起身。
“若无他事,在下先行告退。北地若有新消息,或‘证据’有了眉目,自会再来禀报相爷。”
秦桧也起身,客气道:“有劳先生。”
万俟卨送“曾涂”出去。
暖阁内,重归寂静。
秦桧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幕。
“风波亭……莫须有……”
他低声念着这两个词。
是那“曾先生”用了什么惑人心神的手段?
还是……这真是某种“天意”的预示?
无论如何,对付岳飞之事,似乎有了更清晰、也更决绝的路径。
只是,与这神秘莫测的“曾先生”合作,究竟是与虎谋皮,还是借刀杀人?
秦桧的眼神明灭不定。
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冷。
为了相位稳固,为了和议大局,更为了……消除那个越来越让人不安的“变数”……
有些事,即便危险,也必须去做。
“岳飞……”
他望着雨幕,仿佛看到了那个远在北方前线、浑然不知罗网已开始收紧的年轻将领。
“要怪,就怪你太不懂得韬光养晦,太不懂得……敬畏这朝堂的‘规矩’了。”
雨丝渐密,将暖阁与世界隔绝。
仿佛一层无形的帷幕,掩盖了其中正在酝酿的毒计与杀机。
而在临安城的另一角。
化身普通文士的“曾涂”,走入一条僻静小巷,身形渐渐模糊,最终如同水墨融入雨中,消失不见。
只有一丝极淡的、冰冷的低语,仿佛随风飘散。
“剧本的修正……需要更强烈的冲突,更彻底的清除……”
“风波亭的阴影,该浓一些了。”
“那一头……在岳飞军中物色‘合适人选’的事,也该加快进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