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旨意,终于还是下来了。面对着三方立场空前一致的联衔奏请,再加上“经费无着”这个无法回避的硬伤,北京的中枢再也找不出否定的理由。圣旨准奏,延吉边防督办公署,这个在风雨飘摇中支撑了近三年的特殊机构,正式予以裁撤。
消息传来,延吉官场波澜不惊,一切仿佛早已注定。在江荣廷的默许和暗中安排下,权力的交接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顺利和安静进行着。
东南路兵备道道员郭宗熙,此刻终于扬眉吐气。他身着崭新的官服,在一众属官的簇拥下,首先来到了延吉府衙。知府陶彬早已率领府衙上下官吏,在衙门口躬身迎候。
“下官陶彬,恭迎郭道台!”陶彬的态度比以往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顺从。
郭宗熙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眼前这群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中感慨万千。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陶知府,诸位同僚。上谕已下,自即日起,延吉地方一切行政、民政、学务事宜,皆由本道衙门统辖。府衙一应文书、档案、印信、库房,需即刻办理交接,不得有误。”
“下官遵命!”陶彬毫不犹豫地应道,转身便吩咐主簿,“立刻将府衙所有文书档案、钱粮册簿、印信钥匙,悉数造册,移送道台衙门稽核备案!不得有丝毫延误隐匿!”
那主簿躬身领命,动作麻利地带着人去操办了。整个过程顺畅得令郭宗熙都有些意外,之前的推诿、拖延、暗中抵触,一概没有发生。他深深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平静的江荣廷,知道这一切都源于此人的意志。
接着,郭宗熙移步巡警局。局长曹振杰同样是全副披挂,带着所有巡警官佐列队迎接。
“郭大人!”曹振杰敬礼,声音洪亮。
“曹局长,”郭宗熙看着他,“延吉地方治安、巡警调度,日后皆由道员衙门直接管辖。所有警员名册、枪械弹药、各处岗哨配置图,需立即呈报。”
“是!”曹振杰回答得干脆利落,“卑职已命人将全局名册、械弹清单、防区图则全部整理完毕,随时可供道台大人查验调阅!今后巡警局上下,唯道台大人之命是从!”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仿佛之前那个诉苦说抽不出人手护卫的局长是另外一个人。
郭宗熙点了点头,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淡然。他知道,这些人的服从,并非源于对他郭宗熙的敬畏,而是源于背后江荣廷那无声的指令。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是税警和税款。郭宗熙亲自来到督办公署的军需处库房。这里曾是延吉财政的核心,如今也将易主。
负责看守和押运税款的税警队长,正是上次当街让郭宗熙难堪的那位。此刻,他见到郭宗熙和陪同前来的江荣廷,立刻上前,向江荣廷行礼:“督办!”
江荣廷淡淡地道:“如今已无督办。延吉税政,此后由郭道台全权负责。你们,以及所有税款、账册,皆听郭道台调遣。”
那队长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不满,立刻转身,向郭宗熙抱拳,声音依旧硬朗,但内容已截然不同:“卑职及麾下税警,谨遵道台大人号令!现有库存税款银两、税捐账册均已封存完毕,请道台大人派人清点接收!”
看着那曾经对自己横眉冷对的队长此刻恭顺的模样,看着那一箱箱即将搬入道员衙门库房的银锭和账册,郭宗熙心中百味杂陈。他赢了,成功地接管了延吉的行政、警权和财权,但这胜利,却像是别人拱手送到他面前的,缺乏了征服的快感。
权力的交接在数日内便迅速完成,延吉的表面秩序依旧,但权力的核心已然转移。
调令也随之下达。吴禄贞被解除一切职务,“着即来京,另有任用”。这是一个明升暗降的典型套路,所谓的“另有任用”,不过是个体面的说法。
临行前,吴禄贞去了一趟即将被查封的延吉边防督办公署。他在那座熟悉的戍边楼前驻足良久。江荣廷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两人并肩而立,望着那即将摘下的牌匾,都没有说话。没有预想中的争吵、质问,只有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静。风吹过楼前的旗杆,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
两年半了。从满怀理想地踏上这片土地,勘边界、斗日寇、兴新政、练新军……多少心血,多少抱负,都倾注于此。谁能想到,最终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收场。
最终还是吴禄贞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荣廷兄,好手段。”
江荣廷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绶卿,世事艰难,各有取舍。”
吴禄贞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目光依旧盯着“延吉边防督办公署”六个字,“是啊,你取了你的前程和利禄,舍了这延吉的独立,舍了……我们当初或许有过的那么一点,不同的念想。”
江荣廷沉默着,无法辩驳。
吴禄贞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延吉的空气深深印入肺腑。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栋楼,也不再看江荣廷,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朗,却透着一股决绝的悲凉:“走了。荣廷兄,保重。”
他走到拴马桩前,利落地解下缰绳,翻身而上,动作依旧矫健。他勒住马头,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远处连绵的山脉和这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延吉山水,目光复杂,有眷恋,有不甘,更有一种理想破碎后的苍凉。
“驾!”
一声短促的催马声,吴禄贞猛地一夹马腹,坐骑嘶鸣一声,扬开四蹄,沿着官道向北疾驰而去。尘土扬起,他的背影在初升的日光下拉得很长,决绝而悲壮,再也没有回头。
江荣廷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那消失在道路尽头的烟尘,身影在空旷的衙署前显得有些孤寂。他知道,这一别,恐怕再见便是殊途。
吴禄贞返回北京后,被清廷授予了“镶红旗蒙古副都统”的虚衔。听起来品级不低,实则毫无实权,成了一个防止生事的“吉祥物”。
他的一腔热血和雄才大略,在延吉那片土地上燃起过熊熊火焰,最终却只能在京城的沉寂中,黯然等待着一个未知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时机。
而江荣廷,也即将收拾行装,带着复杂的心绪和新的筹码,前往吉林,去担任那个步步惊心的巡防营翼长,踏入一个更为错综复杂的权力棋局。延吉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但关东大地的风起云涌,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