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款事件如同当头一棒,让郭宗熙清醒地认识到,在这延吉,财权牢牢攥在江荣廷手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但他并未立刻放弃,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行政权力。只要能将地方政务抓在手里,逐步渗透,未必不能打开局面。
他按照规程,正式召见延吉府知府陶彬,询问地方政务、人口户籍、钱粮仓储等基本情况。陶彬倒是准时来了,身着官袍,态度恭敬无比,进门就行礼,问什么答什么,表面功夫做得十足。
“郭大人,延吉厅现有在册民户约……”
“去岁征收粮赋共计……”
“境内现有官立学堂三所……”
郭宗熙初时还觉得此人配合,但当他试图深入,就某项具体政务做出指示,或要求调阅某些关键档案时,陶彬的态度就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郭大人明鉴,此事……涉及地方安宁与边防协调,下官需得请示江督办方能定夺。”陶彬面露难色,搓着手说道。
“郭大人,您提及的清理历年积案一事,是否……先与巡警局的曹局长通个气?毕竟有些案卷和人犯,都在巡警局管辖之下。”
“郭大人,这笔修缮官道的款项动用,历来都是公署那边批了条子,刘先生拨付,下官这边才敢安排工匠、采买物料……流程如此,下官不敢擅专啊。”
总之,核心意思高度一致,无论事情大小,最终都指向一个核心:没有江督办的点头或公署那边的流程,他陶彬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动。郭宗熙看得分明,陶彬那份恭敬背后,隐藏着对江荣廷深入骨髓的惧怕和绝对的服从。
更让郭宗熙感到屈辱和愤怒的,甚至连他最基本的安全和出行需求,都受到了软钉子。
他计划去龙井村商埠视察,了解实际情况,也为下一步开展工作做准备。为了显示道台威仪,也考虑到边境地区可能存在的风险,他行文至巡警局,要求按照规制,派一队巡警随行护卫。
巡警局局长曹振杰亲自来了道员衙门,态度倒是很客气,但一开口就是诉苦:“郭大人,不是卑职不肯派人,实在是近来边境不宁,隔三差五就有马贼土匪越境骚扰,甚至还有不明身份的浪人出没。局里人手本就紧张,现在绝大部分都被派往各要道卡口、重要厂矿以及公署要害部门驻守了,实在是抽不出多余的人手来执行护卫任务。您看……要不您先缓些日子再去?”
郭宗熙看着曹振杰那张看似憨厚诚恳、实则油盐不进的脸,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难道能说自己这个道台的安危不如一个矿场重要?他能强行命令曹振杰调人?他知道,就算曹振杰表面上答应了,派来的也必定是老弱病残,或者路上故意拖延,毫无意义。
这时,他才彻底明白,江荣廷在接风宴上那句声如洪钟的“尔等定要遵照郭道台的指令”,是多么巨大的讽刺和精心布置的场面话!
挫败、愤怒、还有一丝被愚弄的羞耻,让郭宗熙几乎夜不能寐。他枯坐书房,最终提笔给巡抚陈昭写了一封措辞激烈又充满无奈的信。在信中,他详细陈述了到任后的种种遭遇,最后近乎绝望地写道:
“……抚台大人明鉴,非是宗熙无能,实是此地已自成天地,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上至府衙官员,下至巡警税吏,皆唯江荣廷马首是瞻。政令不出衙署,权威难及街巷。如今在这延吉,怕是街边的一条野狗,我让它吠一声,那畜生都要先跑到公署去问问江荣廷能不能吠!宗熙有心报效,无力回天,恳请抚台大人示下,此事……实难措手矣!”
吉林巡抚衙门内,陈昭看罢郭宗熙这封密信,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没想到江荣廷在延吉的掌控力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郭宗熙这枚他精心挑选的“楔子”,别说钉进去了,连碰一下都被震得手疼。
他立刻召集幕僚,授意相关部门,以巡抚衙门的名义,向延吉边防督办公署发去一份正式公文,同时抄送东三省总督府备案。
公文声称,由于“本年吉省财政异常拮据,需集中财力办理审判、巡警、学务、实业等各项新政要务”,经巡抚衙门会议决定,原定拨付给延吉边防督办公署的三十万两专项经费,“暂缓拨付,待财政稍裕再行议处”。
这几乎是单方面停止了对延吉的财政拨款!这一手极其狠辣,直接瞄准了公署赖以生存的钱袋子。
消息传到延吉,督办公署内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刘绍辰拿着公文,急匆匆找到江荣廷:“大人,陈昭这是图穷匕见了!断了我们的饷源,想逼我们就范!”
江荣廷看着公文,淡淡道:“知道了。意料之中。”
他并未立刻采取过激行动,而是将情况迅速密报给了总督锡良。
奉天,总督府。锡良接到江荣廷的密报和陈昭抄送过来的公文,眉头紧锁。陈昭这一手,确实给他出了个难题。他虽为总督,但也不能强行命令吉林巡抚衙门必须给钱,尤其是在对方打着“办理新政”旗号的情况下。
沉思良久,锡良提笔,决定将矛盾上移。他亲自向北京的度支部草拟了一份密奏。
在密奏中,他详细阐述了延吉边防面临的严峻形势,日、俄势力如何环伺,以及江荣廷、吴禄贞率部戍边、稳定局面的重要性。他着重强调了陈昭停止拨款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若饷源立断,则军心势必动摇,边防顷刻可危,日人若乘隙而入,则前功尽弃,大局堪忧。恳请朝廷体恤边陲危局,由度支部直接拨三十万两边务专项经费,解赴延吉,以固边防”。
并且,他明确表示:“延吉边务督办公署之存留与否,取决于此部三十万两经费能否顺利解至。倘经费无着,则该公署形同虚设,裁撤亦属必然;倘经费得继,则该公署仍为维系延吉局面之关键,不可或缺。”
这封密奏,将延吉公署的命运与朝廷的部拨经费直接挂钩,既是将难题抛给了朝廷,也是为公署争取最后一线生机。整个延吉,此刻都将目光投向了北京。这最后的希望,能否照亮延吉阴云密布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