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万年县廨那扇冷漠的大门前转身,凌云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步履沉重地走在长安秋日的长街上。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更添几分萧索。
行至安上门大街附近,却迎面碰上了正从皇城方向骑马缓行、准备回府的清源郡公李清。李清见到凌云,勒住马,翻身下来,关切地问道:“凌贤弟!瞧你这神色,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方才见你从万年县那边过来?”
凌云见是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原来是李郡公。没什么大事,只是去县廨走了一趟,想拜会一下李县尉,不巧人都外出了,吃了个闭门羹。”
李清何等精明,一听便知绝非‘不巧’那么简单。他微微蹙眉,低声道:“可是那郑明府故意避而不见?此人出身荥阳郑氏,向来眼高于顶,与勋戚们走得也近。贤弟你这新职……怕是碍了不少人的眼。可需愚兄出面,去与他分说一二?愚兄虽不才,在这勋贵圈子里,多少还有几分薄面。”
凌云听他说得诚恳,心中微暖,但却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冷意的笑容:“多谢郡公好意。不过倒也不必如此麻烦。下官方才在回来路上,倒是想了个‘省事’的法子。”
“哦?何法?”李清好奇道。
凌云目光望向皇城方向,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下官准备上一道奏疏,奏请朝廷裁撤京兆府及两赤县中,专司缉捕盗贼的县尉、法曹等职。理由嘛,自然是职权重叠,冗员耗费。既然朝廷新设了‘提督京城巡捕缉盗理事同知’一职,专责此事,那么这些旧有的职位及其所属的人手、权责,理应一并划归新衙统辖,方能事权统一,提高效能,也免得再出现今日这般相互推诿、找不到人的情形。”
他说得轻描淡写,李清听在耳中,却是心头一震!这哪里是什么‘省事’的法子?这分明是要掀桌子啊!裁撤县尉?那是地方行政体系中极为重要的一环,牵涉到多少人的位置和利益?尤其是在长安、万年这等赤县,县尉往往由有背景的人担任,其背后的关系网络盘根错节!凌云这一奏,等于是要直接将整个京城地面的治安武力和行政权,从京兆府及两县手中硬生生夺过来!这必将引发轩然大波!
李清深深看了凌云一眼,从对方平静的眼神中,他看到了一种决绝和试探。凌云未必真指望此奏能成,或许更多的是一种表态,一种“既然你们让我无法循常规办事,那我就用非常之策”的强硬姿态,也是在试探太后与朝廷对他这个新职位的真实态度和支持底线。
沉吟片刻,李清忽然笑了笑,拍了拍凌云的肩膀:“罢了,既是那郑明府自己不识抬举,先给你吃了闭门羹,那这事愚兄就不劝你了。你自有主张,多加小心便是。”
两人又站在街边低声谈了几句朝中近日的其他动向,方才分手。
接下来的几日,凌云竟然真的安静了下来。他既未再去各部衙门碰壁,也未立刻上那道惊人的奏疏,更未去公主府“求援”。每日只是留在崇仁坊的宅邸中,有时看看书,更多的时候,则是陪着一双年幼的儿女玩耍,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仿佛真的将那“同知”的烦恼抛在了脑后。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看出,他眼底深处那抹等待与审视的神色。
他在等,等对方的下一步,也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又过了一日,沈尚书派人来请,说是“有事相商”。凌云心知肚明,整理衣冠前往。
在吏部后堂,沈尚书挥退左右,看着端坐下首、神色恭谨的凌云,捻须缓缓道:“凌同知,新衙初立,诸事繁难,老夫亦有所闻。年轻人有锐气,想做事,这是好的。但京师之地,不比地方,关系盘根错节,有时候未必是一味猛冲猛打便能成事。老夫虚长几岁,多说一句,凡事需懂得审时度势,知进退,方是长久之道。”
这是明显的劝诫,甚至带着几分告诫的意味。凌云神色一肃,起身躬身行礼,态度十分恭顺:“老大人教诲的是。下官年轻识浅,近日确实有些心浮气躁。多谢老大人提点,下官定当谨记在心,凡事三思而后行,不敢再莽撞行事。”
他这番表态,诚恳得有些出乎沈尚书的意料。在沈尚书的印象中,凌云可不是这般听劝的人,往日便是面上恭顺,骨子里也透着一股倔强。今日怎地如此乖觉?莫非真的被现实碰得头破血流,学会了低头?
沈尚书心中疑惑,又仔细打量了凌云几眼,却见他神色坦然,并无作伪之色。他也不便多问,只得点点头,又泛泛地勉励了几句“好好当差、为国效力”之类的话,便端茶送客。
凌云恭敬地退了出去。沈尚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微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与此同时,皇城之内,新近挂上“枢密院”匾额的衙署中,首席枢密使吴公公正端坐案后,处理着如山的文牍。作为太后的心腹,他深知这个新设机构的分量,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生怕出半点差错。
忽然,一名小宦官捧着一份文书,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大家,中书门下送来一份奏抄,言是提督京城巡捕凌同知所上,事关其本职,中书几位相公觉得有些难办,特送来请大家先行过目,看看是否需呈送两宫御览。”
哦?吴公公眉毛一挑,接过文书。这凌云的名字,他可是如雷贯耳,近日朝中多少风波都与此人有关。他展开奏抄,目光迅速扫过。
奏疏的内容并不长,语气也算平和,但看完之后,吴承恩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这并非他预想中那道“请裁撤县尉”的激进奏疏,而是一份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自责”与“惶恐”的辞呈!
臣凌云蒙天恩浩荡,委以“提督京城巡捕”重任,本应竭诚效力,以报万一。然臣到任后方知,太后娘娘圣虑周详,已另行简拔干才,重新整饬“京城巡捕营”,以为京师治安之干城。此营兵精将勇,制度完备,足以担当重任。反观臣所领之“同知”一职,权责与“巡捕营”似有重叠,且衙署未立,属员未备,实为冗赘。臣深恐因己身之无能与衙门之虚设,不仅无法佐助“巡捕营”成事,反而徒耗国帑,滋生纷扰,有负圣恩。故臣斗胆,恳请太后体恤下情,准臣辞去此“提督京城巡捕缉盗理事同知”一职,所有权责,可尽数归并于“巡捕营”,如此则事权统一,于国于民,皆有裨益。臣虽去职,亦感念天恩,日后但有驱策,仍愿效犬马之劳云云。
通篇看下来,竟是将自己的新职位贬得一文不值,同时将太后新设“巡捕营”抬得极高,最后顺理成章地请求辞职,并建议将自己的权力并入对方。
这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心灰意冷,知难而退?
吴公公宦海沉浮多年,一时也有些拿不准。他自然明白中书门下为何将这烫手山芋送到他这里——此事明显涉及太后新设的“巡捕营”与凌云这个“同知”之间的权力划分与制衡,更隐含着对太后安排的某种“质疑”(既然有了巡捕营,为何还要设同知?)。中书的老狐狸们不想沾这个嫌疑,干脆推给直接对太后负责的枢密院。
吴公公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沉吟片刻。他不想,也不敢擅自处理此事。凌云此人,虽是五品官,但搅动风云的能力可不小,背后似乎还有永嘉长公主的影子。这道奏疏,看似辞职,实则是将了太后一军——太后若准了,等于承认自己新设“同知”一职多余,而且可能会引发文官们对“巡捕营”这类皇家直接控制武力的进一步攻讦;若不准,那就得给凌云的“同知”衙门一个说法,不能让其继续这般空转下去。
“来人,备轿。”吴承恩起身,将那份奏抄仔细收好,“咱家要立刻进宫,面见太后娘娘,请旨定夺。”这等敏感又棘手的事,还是毫不拖泥带水地抛给太后本人最为稳妥。
他倒要看看,这位深居九重、近日手腕愈发强硬的太后娘娘,会如何应对凌云这招看似“摆烂”、实则犀利的“将军”。
秋日的阳光透过枢密院高大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格子。一场新的、无声的交锋,随着这份奏抄被送入深宫,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此刻的凌云,仍旧安坐于崇仁坊的宅院中,悠然地看着庭前桂树上最后几簇金黄的花蕊,仿佛一切皆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