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对折冲府反叛大抵是恨到了骨髓里,可转念想起这群叛兵终究是给了鲜卑潜伏洛阳的暗兵极大的打击,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忍着满心嫌恶下旨宽恕府兵家眷。
但犯官们却没这般“侥幸”。
洛阳庾氏分祠的匾额被玄甲卫拿横刀劈碎,弘农杨氏的朱门中妇孺的尖叫刺破长街,染血的族谱从内室被拖拽而出,一页页散落在血泊里,慕容氏府邸的火光冲天而起,一个老仆试图阻拦,却被玄甲卫挥刀斩落手臂。
连同其下二百余名附属官吏,一夜之间尽数被玄甲卫抄家除族。
是夜,整个洛阳城到处都是鲜血,血水顺着路牙蜿蜒成河,巷弄深处,被拖拽的孩童哭声戛然而止,随即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高门大宅的院墙内,此起彼伏的哀嚎渐渐微弱,只剩刀刃入肉的闷哼和甲胄摩擦的冷响。
短短两个时辰,整个洛阳城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宣武卫提着灯笼,将八百七十三名黑冰台缇骑驱赶到郊外恶鸪岭。那岭上满是嶙峋的怪石,风刮过石缝时像鬼哭一般。
先被推下去的是几个试图反抗的缇骑,他们的惨叫在山谷里回荡着,惊起一群夜枭扑棱棱飞开。剩下的人被铁链锁着,推搡间不断有人摔倒,被后面的人踩踏着往前挪。
“长官有罪,吾等何罪!”
“求上官饶命!吾家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妻儿!”
当第一铲泥土砸在最底层人的身上时,凄厉的咒骂与绝望的哭喊瞬间淹没了山岭,可宣武卫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铁铲挥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泥土混合着碎石不断倾泻而下。直到天快亮时,那片连绵的哭喊声才彻底沉寂,只余下恶鸪岭上新隆起的一片土坡,泥土下偶尔传来几声微弱的闷响,很快又归于死寂。
刘勃韬命令军士们骑马来回踩踏,不然埋得浅的人容易冒土而出。
整个洛阳城仿佛安静了许多,秦渊和姜翎风枯坐到天亮,直到刘勃韬与莫君澜回来复命。
绯衣宦官方斯越呵呵道:“王爷,秦侯,圣人给了一个月的时间,让二位斟酌着处理北溟教信徒,圣人的意思是,若铁了心信奉邪教者,绝不能手下留情。”
“天使!不能再杀了!”录军参事许江辉踉跄着扑上前,袍角沾满血污与尘土,声音嘶哑得几乎劈裂,“已然横尸数千,血流成河了!求您高抬贵手,不要再株连无辜了!”
今夜的洛阳于他而言,便是人间炼狱。官署上下早已被肃清得干干净净,昔日同僚非死即俘。他那位至交好友,自始至终未曾参与作乱,不过是曾在公文上落笔批红,竟也被玄甲卫抄家问斩——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许江辉只觉浑身的血都凉透了,满心只剩无尽的惶恐与悲凉。
“大胆!敢阻挠圣命!你有几颗脑袋!”方斯越怒斥道。
秦渊摆了摆手道:“好了,你退下吧,北溟教信徒的事情,我会和王爷商量着办。”
方斯越皱了皱眉,面色有些为难:“此人……”
“此人是秦氏人,只是说话直了一些,还请勿怪。”
“罢了罢了。”方斯越抬手捂嘴,眉眼弯弯地轻笑一声,“看在秦侯的颜面上,此事便不与你计较了。只是下一次还请谨言慎行,天子诏令,岂容你一介小吏置喙?”
说罢,他侧身转向秦渊与姜翎风,姿态恭谨:“北溟教信徒一事,虽由二位贵人牵头督办,但圣人怜惜二位辛劳,不愿让你们再费心。此番奴婢执刀前来,便是替王爷和侯爷分忧解劳的。”
秦渊眉头微蹙:“不知天使此番是何章程?”
方斯越躬身作答:“回秦侯的话,洛州在册户籍一十九万四千七百四十六户,人口足有一百一十八万三千零九十二口。奴婢打算耗时一月,挨家挨户搜查问询,如此方能最大程度避免真正的信徒漏网。”
“这是父皇的意思?”姜翎风难以置信道。
方斯越垂首应道:“陛下的圣意是,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我等做奴才的,自然要体察圣心,十分的差事,须得当成二十分来办,方能不负陛下所托。”
秦渊闻言,转头与姜翎风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姜翎风重重叹了口气:“你这般兴师动众地查抄,怕是要把这座城搅得鸡犬不宁,到最后整座洛阳都要空了。”
方斯越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连忙解释道:“王爷说笑了,洛阳城可有一百多万人呢,龙蛇混杂,什么腌臜货色都藏在里头,便是杀几个无伤大雅的,也伤不了城池根本,更动不了大华的元气。此番圣人气极,若不杀些人来平息真龙之怒,又如何彰显天威呢?”
秦渊抬手按住姜翎风欲言又止的手,侧头笑道:“天使此法不错,但耗时耗力,还容易打草惊蛇,未必能除尽余孽,反倒会让民心惶惶,甚至逼得普通百姓对朝廷不满。”
方斯越沉思片刻,问道:“秦侯有何高见?”
“自然有。”秦渊唇角微扬,缓缓道来,“大狱中关着北溟教的高层和圣主亲信,亲自交代出联络人和信徒名单,又比如咱们可以用他们的身份号召信徒集会,在此番重压之下,仍愿意相信北溟教的,定然是忠诚的信徒。”
“况且北溟教信徒皆有暗号,信物,且每月初一十五必会暗中集会诵经,这是其一,其二,此教敛财甚重,信徒需定期缴纳香火钱,家中多半藏有教中符箓,经文抄本,其三,他们行事诡秘,信徒之间多有私下往来,邻里街坊未必毫无察觉。”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天使只需传令下去,先晓谕洛阳百姓:凡举报北溟教信徒者,赏钱百缗,若能擒获头目,赏绸缎百匹、良田十亩;凡信徒主动自首,上缴信物、供出同党者,可免其罪,既往不咎,若知情不报,包庇窝藏,一旦查实,与信徒同罪。”
“而后,命玄甲卫与地方县尉配合,分区域驻守街巷,不搞全城搜捕,只针对举报线索与自首者供述的地点精准核查。同时,查封城中所有私自刻印经文,售卖符箓的作坊。”
秦渊看向方斯越,眼神锐利:“如此一来,既借助民心之力甄别真凶,又能避免无辜株连。那些真正的信徒要么被同党举报,要么因惧怕重罚自首,要么在核查中无所遁形。既减少了杀戮,又能精准清除余孽,岂不比盲目搜城更得圣心,更安民心?”
姜翎风闻言,眼中一亮,连忙附和:“阿闵此法甚妙!既能平息父皇怒火,又能保全洛阳元气,天使不妨斟酌一二。”
方斯越捋了捋光洁的下巴,秦渊的法子看似温和,却比硬搜更能直击要害,且不易落人口实,倒也符合圣人既要除奸,又要维稳的深层心思。
“侯爷之聪慧,常人所不能及啊,就依着您,那奴婢这就去制定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