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雪原,死寂得像一片被遗忘的墓场。
寒霜凝结在那柄象征着黑帐部最后尊严的骨刀上,仿佛一层脆弱的封印。
拓跋烈就跪在这片死寂的中央,在他亲手筑起的祭坛废墟前。
一夜未眠,冰屑刺痛着他的膝盖,但他感觉不到,他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手中那页被风雪撕去一角的家书上。
那是他被送往南朝的母亲,临终前托人辗转送回的遗言,用她晚年才学会的、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儿啊,莫让人头做酒杯。”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在他脑海中反复烙印。
眼前不断闪过的,不是战场上的金戈铁马,而是昨夜,那万千营帐中透出的灯火,以及灯火下一个个低头默写家书的身影。
那些曾经只懂得挥刀与咆哮的汉子,正用一种他陌生的、却无比强大的力量,重塑着这片草原的灵魂。
忽然,一阵极轻的马蹄声自南而来,踏碎了雪原的寂静。
三骑人影在灰白色的天幕下逐渐清晰。
为首者正是库伦,他已换下鲜卑皮袍,身着一身朴素的汉家文士青衫。
他身后跟着两名头戴斗笠的文吏,看不清面容,但身上都背着一个长条形的黄麻布卷轴,以及一口半人高的陶瓮,不见一丝兵刃。
他们在距离拓跋烈十步开外勒马,库伦翻身下马,对着仍跪在地上的拓跋烈,深深一揖。
“少主。”他的声音平静而郑重,“这不是投降书,这是《北地归心录》的初稿。里面记着的,是每一个为您,为这片草原流过泪的母亲,每一个渴望活下去的战士的名字。”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刘甸刚刚下达了一道密旨,启封了宫城西北角一座从未启用过的阁楼。
此阁,被他亲自赐名——“归元北阁”。
阁楼之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三百张精心打磨、尚无一字的空白玉牒;有整整一千套用最浅显图画和文字编撰的《汉字速识图册》;更有上百面由系统商城兑换的“语音对照铜牌”,只需轻轻按动机关,便能发出标准官话的清晰读音,从“爹”、“娘”到“家”、“国”。
他转身,看向身侧肃立的赵云。
“子龙。”
“臣在。”
“你即刻北上。”刘甸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必披甲执锐,只需穿我那件白衣,持一卷竹简,代朕去宣一道‘赦罪诏’。”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渊:“告诉拓跋烈,也告诉所有草原上的部族——朕,不是来赐予他们新生,而是来归还他们本就拥有的东西。鸿帝不夺其名,只还其根。”
赵云领命,正欲转身,刘甸却叫住了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无字玉佩,递了过去。
“若他仍不信天子诚意,便将此物予他。告诉他,这玉佩上的天然纹路,与当年桓帝赐予我师童渊的那一块,本为一对。”
赵云心中剧震,双手接过玉佩,只觉重于泰山。
他重重点头,转身离去,白色的披风在殿外晨风中猎猎作响,宛若一道奔赴宿命的闪电。
朔北雪原上,库伦已在数百名自发围拢过来的黑帐部族人面前,缓缓展开了那卷巨大的黄麻布卷轴——《北地归心录》。
他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传出很远:“黑帐部勇士,高纥干,三月前为护南下换粮队,阵亡于白狼山。其妻苏娥,以《防疫三令》之法,率族中妇孺掘冰取水,熬煮草药,活三十八人于酷寒。今其子阿古拉,入鸿塾,学成之后,将返部教授《伤寒杂病论》。”
话音刚落,一名形容枯槁的老妇人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由两名文吏扶着,从那口陶瓮中,接过了一小袋骨灰和一块刻着“高纥干”三个汉字的木牌。
老妇人抱着骨灰,扑倒在地,发出压抑许久的痛哭:“我儿没白死!他的名字……刻在纸上了!比萨满的咒语……活得久!”
这一声哭喊,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
人群开始涌动,他们争相传阅着《归心录》的抄本,有人激动地用指甲在上面寻找自己亲人的名字,有人拿出随身的短刀,在木板上笨拙地复刻,更有识字的父亲,正指着卷轴,一字一句地教导自己的孩子,如何拼读出祖先姓名的汉字写法。
拓跋烈缓缓站起身,他站在高处,看着自己曾经的战士们,如今正像最虔诚的信徒一样,低头诵读着那些方块字。
那不是一场征服,却胜似一场加冕。
一场为每一个普通人举行的,无声的加冕。
数十里外的山脊上,阿史那隼和他麾下最精锐的十名赤狼部斥候,已像冰冷的岩石一样潜伏了整整一夜。
他目睹了祭坛上的对峙,也看到了此刻这诡异而震撼的一幕。
他奉了族长密令,前来窥探虚实,一旦黑帐部倒戈,他将立刻发出信号,引大军前来焚村立威,将这股“南风”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当他听见风中传来山下孩童们稚嫩而整齐的朗读声——“我是中国人,我住黄河北”时,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暴戾之气直冲头顶。
他猛然抽出弯刀,便要斩杀身旁的传令兵,发出攻击信号!
“统领!”身旁的副手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嘶声喊道,“您忘了么?您的小女儿,她也会写‘父’字了!是洛阳来的商队教的!”
阿史那隼高举的弯刀,在空中凝固。
他僵立良久,手臂微微颤抖,最终,伴随着一声不甘的闷哼,将刀狠狠插回鞘中。
“传令……”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赤狼部,暂闭关市,断绝与南朝的一切往来。但……但我部学童,准许报名‘共济塾’。”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那封盖着火漆密印的族长令,看也不看,一把撕碎,任由碎片被狂风卷入茫茫雪海。
是夜,拓跋烈亲手点燃了供奉着历代萨满法器的神帐。
在熊熊烈焰中,他又将那面绣着狰狞狼头的祖传纛旗,投入火中。
火焰冲天而起,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猛地抽出随身佩戴的青铜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左臂上,一笔一划,深深地刻下了两个血字——归元。
鲜血瞬间浸透了臂上的素帛。
库伦悄然走到他身后,递上了一封没有署名,却盖着汉鸿帝私印的文书。
“陛下说,血脉不在姓氏,而在选择。您若愿为北疆开一扇门,他便为您在史书上,留一座庙。”
拓跋烈接过文书,凝视着遥远的南方,许久许久,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却带着滚烫的眼泪。
“我不是败了……我他娘的,是终于有了一个家!”
而在千里之外的河内郡渡口,赵云白衣独立船头,江风吹动他的长发。
他望着北岸若隐若现的星星点点,那是正在建立的归化民聚落的灯火。
他轻声低语,仿佛在对这片广阔的天地说:“该接新臣,回家了。”
江上浓雾渐起,一艘船身漆着篆体“鸿胪”二字,却未悬挂任何旗帜的巨型楼船,在夜色掩护下,无声地破开冰冷的河水,缓缓调转船头,向着那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正等待着新生的北方大地,悄然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