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晚靠在门梁上,支着头往里张望,在整个二支队办公室里几乎是一片死寂的前提下,发出了唯一的一道声音。
“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
除了二支队和临时会议一样各就各位,三支队的大部分人员其实也在——因为人本就不多,包括了刘澈陆遥宋乔雨就已经算是主力成员差不多齐活了。
他们确实聚集的很像“欢聚一堂”的架势,零食饮料和邵梓他妈炒的五香瓜子一样不少,就是视觉中心、大家眼前投屏的设备上播放着一场足球比赛。
——屏幕角落实时直播显示的比分活像是乒乓球的那种。
也不知道是电视机里衣着鲜艳的现场观众更像是在集体肃坐默默哀悼,还是这一屋里本该阳气异常旺盛的小年轻更像在灵堂无声的替人哭丧。
陆遥缓缓抬起头,绝望地看向她:“不明显吗,我们在参与团建呢?”
“看着更像上坟。”莫云晚评价,“看这里的人员组成……谁把你们算计落在这然后自己浪了个浪跑去野了?两个字的还是三个字?”
她的本意是捡出俞英健或者梁安作为罪魁祸首,毕竟这俩人分别是二支队和三支队的头儿。哪知道诚实的宋乔雨见状,在一片沉寂当中一板一眼地回了一嘴让人想不到的答案:“两个字的和三个字的,邵副和俞支队长。”
昱州市局里有一些公认人设相当稳固的正经人,而姓宋的这位小哥绝对是河神考验的种子级选手——就算没出家也不打诳语,因此无论说出什么被取信的概率都无限接近于百分之百。
比起没心眼只会说实话的,刘澈显然是知道莫云晚口中那个“两个字的”原本应该是谁,还帮忙补充了一下:“梁队说有事处理,今天不要找他。”
但莫云晚仍旧觉得稀奇:“看不出来啊,邵梓居然也做了这种组织糟糕活动自己找借口溜号的混账?我还以为他只是在厕所里,因为没让大家尽兴愧疚到嘤嘤而泣,不小心摔进去或者弄花了他的‘绝美容颜’所以不肯出来呢。”
房间里仍充斥着体育解说仿佛震耳欲聋的沉默。
话里头的“也”似乎别有深意,“混账”这一称号也完全不犹豫的安在了某位不在场的“嫌疑人”头上实属不友善,但连二支队都没人表达出异议。
——没人为人不在场的顶头上司的遭遇声辩和该支队成员中素来盛行、宛如黑社会帮派团伙一般的“老大威武”、“兄弟情义至上”策略显然相悖。但产生的原因起码陆遥能够理解——毕竟谁被按着和一群同事一起在原地看了一个小时本国队伍被碾压的赛场表现,都不会给这个意见的提出者几分好脸色。
出于之前行动中产生的支队间默契全无导致的一些小小矛盾,由俞英健提出、邵梓附和、梁安没到因此被代为投票,这场风平浪静时期的小型团建被以食物为源动力组建了起来。
本来贴心的邵副都自掏腰包,怀着发自内心的关怀与慈爱点了足够的炸鸡全家桶犒劳全队作为小食,奈何他没能完全料到几十个青壮年抢食的战斗力实在惊人,比赛开始前的十分钟就把油光水滑的鸡腿鸡翅抢了个干净。
——甚至因为油炸食品的天然性质,在余下的漫长时光当中,剩下的小零食和炒瓜子都显得腻了起来,起不到聊以自|慰的作用。
陆遥略加思考,最终还是扁了扁嘴,决定作为一个同样有着会被莫云晚嘲讽的爱好的正常人,起码出于兔死狐悲的先见精神给邵梓浅薄地声辩两句:“邵哥也有他的正事,是临时被叫走,和俞哥一起出去的呢!”
“那也不能排除他的失职事实呢。”莫云晚语气友好,甚至屈尊效仿了小陆同志的语气词,内容则不然,“我说邵副支队助纣为虐,你们认同不认同?”
没人想要没眼力见的去应和她带的节奏。
傅舆景叹了口气,“我说了邵队根本不像是看球的人,觉得可以组织这种活动明显只是看见正好这个时间空出来,不是看出了门道。你们也不信……”
“其实也还好。”刘澈粉饰出一个微笑,“不是说这个对面打的是国际上的强队么,打不过很正常。我们至少可以看看和对方还有多少差距,据此改进。你们看,这不好歹进了一个球吗?争最后一口气,多有志向……是吧?”
刘澈的官腔挽尊娴熟的太过,连一向不敏感的宋乔雨都忍不住投来疑惑的神情,觉得他的话是一天比一天听得要困了。按照合并同类项的原则,这货以后多半是想篡位当局长。
“现在是下半场,刚才中场过去换边了。”陆遥忍不住温馨提示,“这是乌龙球,小刘哥!你行行好,怎么不看不小心反弹进去的选手差点哭了!”
“……”
这回倒是宋乔雨意外的能捧场:“这是一个巧合,不算失误。草场上有一个小坑,球在反弹时偏离了轨道,才碰到了球员的腿上。”
果不其然,在十几秒钟的观众席和解说席惊呼过后,慢速回放里完全呈现出了那个倒霉的三厘米大小的浅坑,和那个捂着脸坐在地上的球员成双成对,被正着倒着来来回回放了好几遍。
陆遥喃喃:“那这也太倒霉了……”
不仅是支队办公室里的氛围凝滞,直播中的解说也在艰涩地为球员辩白:
“呃……观众朋友们,我们通过慢镜头回放可以看到场地一个非常微小的起伏,皮球在高速运行中发生了不可预测的弹跳打在了队员的小腿上。对手实力强大是事实,但这样的失球确实太不走运了!希望我们的球员能尽快调整心态,也希望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能够给予更多理解和包容……”
陆遥无聊地嚼着口香糖,“所以这算是球场质量的问题吧。但是我保证,记录里有这个乌龙,赛后肯定都是喷那个球员的,大概率七成说他也有责任,三成说他是扫把星。啧啧,比别人菜就有原罪——挺不理智但也挺现实的。”
她确实不看传统体育项目,但竞技类赛事里分锅的套路可不算完全不懂。
陆遥性格上就不喜欢这种情况,但很快被另外一个关键点分散了注意力,“不对,等等,小宋哥你是怪物吧!这都能在还没回放的时候提前看出来?”
宋乔雨扬了扬眉毛,看上去不是很满意自己的新称号。
二支队的人其实也闲得无聊。不过坐在傅舆景侧后方有一个机灵的,是二支队自组篮球队的主力成员,见过这位宋·赛亚人·乔雨支援二支队打败特警队时在球场上令人咋舌的英姿,便为了集体荣誉便给宋乔雨捧场套近乎。
“怎么能说是怪物呢?宋哥只是习惯性的观察,动态视力异于常人的优秀。”
宋乔雨刚要张嘴。
门边的莫云晚惊奇道,“哇哦,那他一定很擅长把自己观察的结果转化成实际的线索吧!真是一位天生的刑侦人才。”
宋乔雨顿时被哽住,迟疑了半秒。
刘澈慢悠悠地说,“我们的小宋警官只是缺乏实践经验和推理的信心,莫法医,你要继续给我们的队员造成精神打击,我们可就要采取反制措施了。”
宋乔雨嘴唇耸动了一下,准备接着说话。
陆遥大惊失色,“原来问题这么严重的吗?我都没注意,小宋哥真的是太可怜了。小傅哥你从你的专业视角来看呢,会不会留下什么阴影?不过你还没来几天没怎么见识过,我记性还不错,可以提供比较完善的口述记录。”
宋乔雨……宋乔雨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吱声了。
傅舆景不知道有没有被三支队同仇敌忾时敌我不分的气势吓到,总之抬手从杯垫上拿起保温杯,悄悄喝了口水。没说话,但也算压了压惊。
莫云晚倒是很自在。
“说起怪物……”她挑眉,“怎么,江学长现在不陪你们过家家了?我感觉给他三小时,他估计也能当足球解说。”
场面彻底寂静了一瞬间。
“……邵哥邀请过他呀,但是江哥说有事。”陆遥眼神里闪过一丝怪异的神采,然后一边吃东西一边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地说道,“据说是他老师的病人,一个特别有钱的大富豪想找个非常靠谱的大夫复诊和手术。我估摸着啊,我们支队随时配备国际知名医生,生命安全保障满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咯!”
莫云晚神色微妙,“我是死了吗,要不猜猜我在哪家医院做过住院医?”
陆遥闻言立刻用一种看狗都深情的眼神凝望了过去:
“嗨呀,市局上下谁能不知道,莫姐,你不当医生是医学界天大的损失,不然多少也是个‘豪斯医生’预备役。这不是不敢劳烦您大驾吗!”
随后,光速接上话的刘澈言辞恳切、语气真诚,“再说了,术业有专攻,江医生是实用型擅长精密操作的外科医生,您专业方向不同。能够扎根基层为死者鸣冤已经很劳累了,我们不能再让你两样兼顾,劳累了您为人民服务的宝贵躯壳,是不是?”
这俩人一唱一和,价值上的莫云晚都没能接住——最重要的其实应该还是被捧成好人的屈辱,让她的脸色如川剧般不断变换,十几秒后终于阴沉着脸被恶心走了。
确定姓莫的瘟神是真的走了,感受着二支队办公室里骤然松弛下来、甚至都快要让人以为这场球赛“还算眉清目秀”的氛围,刘澈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头便对上陆遥惊为天人的轻声鼓掌。
“啪”,“啪”,“啪”!
——虽然眼神这方面纯属小陆同志个人发挥演绎到位,但她那前后两段文字剧本被刘澈这个操盘手直接发到手机上的时候,宋乔雨还未开口被屡次打断的劫难刚刚开始,莫云晚还没借着“怪物”那两个字强行联系上江秋。
在现在的陆遥看来,小刘哥今天简直是料事如神!
“别太夸张了。”刘澈无奈,“我前几天接到了梁队的短信,说莫云晚迟早会过来问我们江医生去干什么了。就算告诉了她答案,多半她还会想接着打探更多,不想办法把她赶走,倒霉的就是我们。”
在座的人无一例外对最后两个短句深有同感,因此投向刘澈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感激涕零。昱州市的三个刑侦支队通力合作的次数不多,起码在近两年,能够真正同仇敌忾互通有无的契机除了聚餐,基本上全靠莫云晚拉的仇恨。
陆遥刚要张口,忽然想起这里人太多,又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半道甚至捎带拉上了不明所以的宋乔雨——跑来专门找刘澈开一场三支队的小会。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想办法支走莫云晚呢?我听邵哥打听过,江哥确实是官复原职了没错啊!她就算还想知道些什么,我们还真不知道,不是吗?”
陆遥这个崽子在认命接受“要脸的比不过不要脸的”的客观规律以后,仅剩的少年叛逆除了暗搓搓对峙,就只剩下这样在背地里对莫法医直呼其名了。
宋乔雨抱着手臂,“姓莫的想找事,还需要理由?”
这句话刘澈也很赞同,耸耸肩看向陆遥,然后再一摇头,意思是不必再小题大做。
陆遥想想也对,但总还是觉得有点问题,很是不甘地努了努嘴。见到她这样,刘澈叹了口气,“你还是别琢磨莫法医的事了。陆遥,你别忘了,你和她还打着赌呢。”
“我知道啊。”陆遥撇撇嘴,“但是我不是赢了吗?”
“就是因为你赢了。”刘澈叹气,“虽然你赢的这个方式我们当时没人能想象的到……但是你要知道,莫云晚虽然不会毁约,但她大概率不喜欢输。”
袁家的事闹到最后,用一团浆糊来形容都有些太过浅显、不够细腻了。
关于那场车祸的法庭对决被接二连三的不可抗力一拖再拖,最后的结果勉强算是徐天翼举了白旗,顾凌取得了她概念中的胜利。
——毕竟他需要兼顾给涉嫌教唆杀人的远振集团重要成员脱罪、折腾几个围绕袁钟有着亲缘关系或者其他工作生活关系的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能够抽出空闲让确实精神疾病严重的袁耀留在疗养院,只让袁家赔了对他们这个家境而言九牛一毛,但对丁为的遗孀和女儿堪称天价的赔偿金已是不易。
定义成功与失败的标准随着案件调查深入、真相浮出水面不断的变化。到最后,真正的责任已经难以划分,只有了事的筹码值得争辩。徐天翼也是识趣的人,很熟悉顾凌这个人的作风,两个人虽然在庭下完全是王不见王,但庭上保持了还算不错的“合作”关系。
在新的证据会令事态越来越复杂的前提下,希望减少负担的徐天翼先退两步,要帮司机家属获得更好生活的顾凌也同时在惩戒方面退让一步,他们都没有提交案情中太过繁杂已然无法深究的事实证据。然后就是你一言我一语,默契又无趣,约定俗成又针锋相对的“讨价还价”……
最终法槌落下,两边都得到了能接受的结果。
围绕着袁钟这条小命,远振集团内部的重重纠纷最终还是没能走到最差劲的情况。多亏了市局这帮擅长变通的刑警灵机一动,被临时说服的袁振确实地坑了一把被动的母亲和她隐蔽而聪明的合作伙伴,让这两人利用袁耀搞死袁钟,合作想办法获得远振集团的计划浮出水面——但也仅限于此。
和俞英健的分析一样,警方最终确定了袁耀不是凶手,但仍然不知道究竟是谁来动的手。重心一偏移,嫌疑人范围从在场的人、涉案的人很快扩大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大概被找来用袁耀顶包的那位杀手本身是个专业人士。
这也很好理解:雇凶杀人就算找不到杀手,也显而易见的需要调查动机,而精神病当然更适合作为“无动机杀人”的堂皇借口。
但是利用袁耀被放置在这里推断有人企图抹除杀人动机的这条线没有维持多久。
袁大少爷虽然心存怨气,但终究留了一手,在把计划从理论上证实并且揭开后,他就表示自己绝不会作为证人出庭:无论是指认李详英还是指认许芳婷。
除了他知道这俩人一荣俱损,自己是客观证据里的关键一环,还有其他的因素。袁振也知道,如果少了许芳婷,远振集团等同于少了一名维系底层机制的大将;如果少了李详英,自己在外祖父外祖母那边一定里外不是人。
长久的考虑比临时的判断更有说服力,袁振确实没有必要坚持到底,一定要这两个女人为自己也不是很在乎的父亲重伤付出绝对代价的道理。
但无论如何,证据曾经来过。传言流传出去,这两个女人也就没有了再次实施谋杀且不被怀疑渺无痕迹的绝好机会。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有一个优质的律师团队,就意味着缺乏物证的人言可能比存在漏洞的法律在这种你死我活的较量中更为管用。
袁钟已经没有多余的子女了,不可能通过剥夺任何一个儿子的继承权来影响那两个间接继承人。但他总能在被传言验证的心惊胆战之下绞尽脑汁,冒着把基业全部送出去的必要风险,为了自己的小命留一些附加条款作为后手。
虽然这种妄图谋杀却几乎毫无代价的情况看起来实属憋屈,但市局刑警们的努力也不算白费——对袁钟本人来说,整日加倍担惊受怕,似乎是比随时都会嘎巴一下死那儿要稍微好上那么一些。
无论如何,一切都像牌桌上的麻将:起始于一字排开,最后被打乱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