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约已立,掌心分离。
洞窟内的气氛似乎也随之松动了些许,那沉重的、混合着血腥回忆和山体哀鸣的压抑感,被一种新的、虽然依旧谨慎却带着生机的活力悄然稀释。
篝火因为新添的柴枝而重新旺盛起来,橘红色的光晕温暖地舔舐着每个人的脸庞,也驱散着黎明前最深的寒意。
阿雅收回了手,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重新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但眼神中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孤冷,多了一丝属于“团队”的审慎与观察。
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走到陈默身边,示意他重新坐下。
“你的伤口需要再次处理,之前的草药只是暂时压制外毒,清创和防止感染更重要。”
她的语气是陈述性的,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这里条件简陋,但有些东西可以用。”
说着,她走向岩壁凹处那几个陶罐,从其中一个里面取出一些晒干的、形态各异的草药,又从自己随身的小皮囊里拿出几样。
她动作麻利地将几种草药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用另一块较小的圆石仔细捣碎,混合成一种深绿色的、散发出清凉苦涩气味的药膏。
然后,她让冷青柠帮忙,重新解开了陈默左臂伤口处被血水和河水浸透的临时包扎。
伤口暴露在火光下,依旧显得有些狰狞。
边缘的紫黑色虽然有所减退,但依然存在,肿胀也没有完全消除,不过之前那种不祥的亮黑色水泡已经平复下去。
冷青柠之前注射的血清和粗暴的灼烧清创,显然起了关键作用,阻止了毒素的致命蔓延。
阿雅仔细检查了伤口,又凑近嗅了嗅气味,眉头微蹙:
“毒性很烈,混合性的,有植物神经毒素,也可能有矿物毒素。血清应该对了一部分,加上我的草药,命是保住了,但这只手……”
她轻轻按压了一下陈默小臂和手掌的几处穴位,陈默只感到麻木和微弱的刺痛,
“神经和肌肉受损不轻,需要很长时间静养和针对性治疗才能完全恢复功能,短时间内,这只手恐怕使不上大力气,精细动作也会受影响。”
陈默心中一沉,但面上没有显露太多。能在掌柜那淬毒的匕首下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左臂的暂时废用,虽然是个打击,但并非无法克服。
阿雅用清水小心地清洗了伤口,然后将捣好的药膏均匀地敷在伤口周围,再用干净的、煮沸消毒过的布条重新包扎起来。
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包扎得既牢固又不影响血液循环。
“每天更换一次药膏,尽量保持伤口干燥。短期内不要用力,避免感染。”阿雅叮嘱道,然后递给他一小包同样的干草药,“备用。”
“谢了,阿雅妹子!”王胖子在一旁看得真切,对阿雅的手法佩服不已,“你这手医术,比城里那些大夫也不差!老默,你这下可算有救了!”
冷青柠也由衷赞叹:“这些草药配伍很精妙,消炎、解毒、生肌……阿雅,你懂的真多。”
“山里讨生活,受伤中毒是常事,祖辈传下来的方子,管用就行。”阿雅简单回应,没有多谈。
处理完陈默的伤口,她又看了看王胖子和冷青柠身上的擦伤淤青,同样给了他们一些外敷的药粉。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彻底放亮,四人已在洞中度过了一夜。
高处裂缝中透下的不再是星辉或朦胧天光,而是清晰明亮的、带着晨间特有清冽感的日光。
光柱斜斜射入,与篝火的余烬光芒交融,洞窟内顿时亮堂了许多,甚至能看清远处潭水墨绿色表面泛起的粼粼波光,以及岩壁上那些历经千万年形成的、奇诡壮丽的沉积纹理。
“我们该离开了。”阿雅站起身,望向洞口方向,“瓶山主体的崩塌可能还在继续,余震和次生灾害随时可能发生。这个洞窟相对独立,但也并非绝对安全。而且,我们需要补充真正的给养,治疗陈默的伤,更重要的是,打听消息,为去珙县做准备。”
“怎么出去?”王胖子也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原路返回?那条水道可不怎么友好。”
阿雅摇摇头,指向洞窟另一侧,一片被茂密蕨类和藤蔓遮盖的岩壁:
“那里有一条更隐秘的出口,是早年先祖为了紧急情况预留的,直接通往瓶山外围的一处隐蔽山谷,距离我们进来的方向很远,应该相对安全。我知道路。”
有了阿雅这个真正的“山里通”,接下来的事情变得有条不紊。
她指挥王胖子和冷青柠熄灭火堆,仔细掩埋痕迹,处理好所有遗留物。
她自己则快速收拾了洞窟里那些陶罐和少量有用的物资,主要是草药和一点盐,打成一个小包袱。
陈默尝试自己行走,虽然左臂无力,右肩伤口也疼,但双腿还能支撑。
王胖子想背他,被他拒绝了。他需要尽快适应受伤的状态。
在阿雅的带领下,他们拨开那片茂密的藤蔓,后面果然露出一条狭窄、但明显有人工开凿修整痕迹的向上甬道。
甬道不长,曲折向上,走了约莫半小时,前方出现亮光,新鲜的、带着草木和泥土芬芳的空气涌了进来。
出口隐藏在一处瀑布后面的岩缝里,极其隐蔽。
穿过水幕,他们终于真正重见天日,站在了瓶山外围一处人迹罕至的幽静山谷中。
四周是苍翠的群山,鸟语花香,与山腹内那地狱般的景象恍如隔世。
回头看,瓶山主峰方向,依然笼罩在一片淡淡的、仿佛尘埃未定的灰蒙之中,隐隐还能听到极远处传来的、闷雷般的余响,提醒着他们昨夜的惊险并非梦境。
阿雅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她带着他们在山林中穿行,避开可能存在的危险区域和偶尔出现的巡山员,跋涉了大半天,在日落前,终于抵达了一个坐落在更深山坳里、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古朴苗寨。
寨子很安静,多是老人和孩童,青壮大多外出打工了。
阿雅似乎在这里很受尊敬,几个老人看到她,都露出惊喜和关切的神色,用苗语急切地询问着什么。
阿雅用苗语简短回答,指了指陈默他们,又指了指瓶山方向,老人们听后,脸上都露出悲戚和愤怒,但看向陈默他们的目光则多了几分感激和接纳。
阿雅的家,是寨子边缘一栋半旧的吊脚楼。
楼里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充满了山居生活的气息。墙上挂着猎弓、兽皮、草药束,还有一些泛黄的老照片和看不出年代的绣片。
“这里暂时安全,你们先休息。我去弄点吃的,再打听一下消息。”
阿雅安排他们住下,自己则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王胖子一屁股坐在竹编的椅子上,长舒一口气:“我的妈呀,总算有个像人待的地方了!胖爷我感觉自己都快馊了!”
冷青柠也疲惫地坐下,但没忘记观察环境:“这个寨子很偏僻,阿雅能带我们来,说明这里的人绝对可信,而且很可能与她的守山家族有关联。”
陈默靠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暮色中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思绪万千。
阿雅的加入,不仅仅是多了一个向导和医生,更意味着他们正式与“瓶山守护者”这条线产生了深度绑定,也预示着未来的路途,将更多牵涉到古老传承、地脉秘辛与江湖势力的纠葛。
晚饭是阿雅带来的——简单的米饭,一锅热气腾腾的、加了不知名山菇和腊肉的炖菜,还有新鲜的野菜。
对于饿了一整天、又经历了生死考验的三人来说,这无疑是人间美味。
吃饭时,阿雅也带回了消息。
“寨子里老人说,最近确实有一伙外地人在西边活动,打听一些关于老坟、矿山和‘古物’的消息,行迹鬼祟,看着不像好人。特征和陈霸先那伙卸岭力士有些吻合。”
阿雅低声道,“另外,我托山外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四川珙县那边,最近也不太平。有几处悬棺保护区,发生了可疑的破坏和盗窃未遂事件,当地文管部门和警方都加强了警戒,但好像没什么头绪。还有传言说,有外地来的‘考察队’出手阔绰,在私下收买一些关于悬棺和当地古老传说的信息。”
这些消息,无疑进一步印证了陈默的推断和龙骸的指引。
“我们需要计划。”陈默放下碗筷,看向其他三人,“我的伤需要至少几天的稳定恢复。我们需要准备装备,尤其是应对山地攀爬、可能的水下作业、以及……应对卸岭力士甚至长生殿可能干扰的装备。还要规划路线,了解珙县的具体情况。”
“装备和路线交给我和青柠。”王胖子拍拍胸脯,“我虽然半吊子,但潘家园混了这么多年,门路还是有一些,搞点‘土夫子’的专业家伙问题不大。青柠姐是考古的,正规渠道和资料获取她在行。”
“我可以准备一些山地必需的药品、驱虫蛇的药粉,以及一些……应对特殊情况的土方子。”阿雅接口,“我对西南山林的气候、地形和潜在危险比较了解,可以制定相对安全的行进路线,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我负责协调,并尽快恢复。”陈默总结道,“过两天,我们出发,前往四川珙县。”
夜色渐深,吊脚楼里亮起了温暖的油灯。
四人围坐在简陋的木桌旁,就着灯光和窗外潺潺的溪流声,开始详细商讨接下来的每一步。
王胖子用他那带点夸张的语调讲述着各种装备的妙用,冷青柠用笔记本认真记录并补充专业建议,阿雅则用树枝在桌上画着简略的地图,指出可能的路径和风险点。陈默虽然话不多,但每每发言,都能切中要害。
灯光将四人的身影投在木板墙上,摇曳着,重叠着。不同的背景,不同的目的,却因为共同的敌人和交织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瓶山的烟尘尚未落定,四川的悬棺迷雾已在召唤。
一支融合了古老技艺、现代知识、山林智慧和坚定信念的奇特队伍,在这个静谧的苗寨夜晚,悄然成型,并即将拔锚启程,驶向更深、更暗的江湖与历史漩涡。
窗外,山风掠过林梢,如同远行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