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船缓缓驶入龙编港时,日头正升到中天。
江逸风立于船舷,放眼望去,但见红河在此处豁然开阔,水色浑黄,奔流浩荡。
港口沿岸,帆樯如林。
高大如楼的“苍舶”来自林邑、真腊,船首彩绘狰狞神像;
略显秀巧的“唐舶”则多挂广州、泉州旗号;
间或还有波斯式样的三角帆船,带着远洋的风霜痕迹。
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一捆捆的桂皮、沉香气息混杂;
一箩箩的珍珠、象牙在日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赤裸上身的脚夫喊着号子,扛着麻包穿行如蚁;头戴笠帽的市舶司吏员手持筹算,高声核对着货单。
更远处,夯土包砖的城墙蜿蜒,城楼上大唐赤旗在河风中猎猎作响。
望楼、烽燧依地势而建,隐约可见甲士持戈巡弋的身影。
临水处,数排营房整齐,正是安南经略军的水寨,十余艘蒙冲斗舰泊于其侧,旌旗严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此地确是南海要冲,商旅与兵戈气息交织,繁华之下暗涌着紧绷的张力。
眼见此等气象,江逸风本以为盘查必严。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里有提前为他准备的、看似天衣无缝的过所与商贾凭证。
谁知,大船刚下碇石,赵震便领着两名风字组伙计,乘小艇先上了岸。
他径直走向码头一处值守的营棚,与一名身着明光铠、按刀而立的唐军校尉攀谈起来。
那校尉面皮黝黑,嘴唇紧抿,初时神情颇为不耐,手指不停敲击着刀柄。
江逸风远远望着,心中微凛。
然而,不过片刻,情势陡转。
只见赵震侧身,借着行礼的遮掩,袖口似有微光一闪,极快地向那校尉手中递过一物。
校尉手腕一沉,指尖捻动,脸上那层公事公办的冰霜,竟如春阳化雪般消融了几分。
他回头对身后几名士卒与不远处正欲上前查验的市舶司青衫小吏低语几句,又朝江逸风所在的大船方向抬了抬下巴。
旋即,那几名原本绷着脸的士卒便松懈下来,甚至帮着吆喝驱散靠近的闲杂力夫。
市舶司小吏也收起手中簿册,揣着手踱到一旁阴凉处,仿佛眼前这艘不小的海船只是河面一抹无关紧要的倒影。
王泓一直静观其变,此刻低声对身旁的江逸风道:“江郎君,可以下船了,东西已备好,岸上有我们的人接应。”
江逸风随众人登上码头夯实的土地,走过那校尉身边时,对方甚至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他,无半分停留盘问之意。
空气中,只留下一缕极淡的、属于岭南道某处上品金锭特有的、略带辛辣的铜锡气息。
“这就……行了?”萧灵儿跟在江逸风身后,也觉诧异,小声嘀咕,“不是说龙编港查验最是繁琐么?”
走在前面的赵震闻言,回头咧嘴一笑,压低声音:“萧小娘,这你就不懂了。
规矩是规矩,可人也得吃饭穿衣不是?”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个隐秘的手势,“圣人在长安推行两税法,说是‘量出制入’,可这‘出’字年年看涨,落到这安南边地,军饷、城防、官吏俸禄,哪样不缺钱?
刘大都护眼下正跟丁、李几家本地豪强为了加税的事闹得焦头烂额,底下这些军爷、吏员,朝廷那点微薄俸料田租,早就不够支应了。”
吴七郎凑过来,接口道:“正是,均田制早名存实亡,府兵也多是凑数。
这些戍边的,说是经略军,实则半是募兵半是土着,上头掐架,他们便自寻些门路。
几片金叶子,抵得上他们一年辛苦。咱们手续本就齐全,他们乐得行个方便,睁只眼闭只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