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雁回背上,只觉得脊背发寒。
西境的手伸得太长了,长到想要把整个南境的命脉都扼住。
“看来西境这野心不小!”
我贴着雁回的耳侧,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王甫既然在竹俚寨碰了钉子,他一定会对青木寨下手。他会认为那是的突破口。”
雁回没有说话,只是脚下的速度更快了几分。
“我们得快点。”
我的心猛地揪紧,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躁瞬间冲破了惯有的冷静。
“郎君得尽快知道此事。”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但我心里清楚,这所谓的“公事”之下,藏着我怎样汹涌的私心。
青木寨里,有青鸾。
那个我在异世流浪多年后,我刚刚才相认、甚至还来不及好好说上一句话的“妹妹”。
那个能造出流水线兵工厂,那个身上带着我熟悉的机油味,那个拥有与我来自同一个时空灵魂的女子。
她是我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世界里,唯一的血亲羁绊。
一想到王甫那双冰冷的眼睛会盯向青木寨,盯着青鸾,我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前一刻还在竹俚寨偷听时的紧绷感,此刻化作了归心似箭的急迫。
雁回没有理会我的催促,他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背着我悄无声息地向前滑去。
他的身法诡谲,速度极快,夜风在我耳边呼啸,将那些沉闷的瘴气甩在身后。
随着那个峒寨被远远抛下,夜色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狰狞。
我的心情也跟着变得轻松。
一想到很快就要见到青鸾,我的心情竟然诡异地雀跃起来。
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的鲜活情绪。
在月色下。
我趴在雁回的背上,开始了近乎神经质的喋喋不休。
“雁回,我觉得我适合住在青木寨那样的寨子里。”
我开始兴致勃勃地构想那些画面。
“每天去挖竹笋、采蘑菇,摘果子,我一定能做得又快又好……”
“那种雨后那种小伞一样的菌子,一采就是一筐。采起来一定特别开心……”
雁回依旧沉默地赶路,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平稳,似乎并不排斥我的聒噪。
“我会炖很美味很美味的汤……
只是……那些蘑菇有的有毒,南境的毒蛇也很毒……
不过不怕,有那个草鬼婆在,我一定能很快学会辨更多的毒。”
“我还可以教她们做蛇羹,煎蛇肉,烤蛇骨,放点野山椒,撒点孜然……
哦不对,这里可能叫安息茴香,一定鲜掉她们下巴,个个求着我做给她们吃!
到时候,嘿嘿……”
说着说着,我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清脆,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
但我控制不住。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穿着粗布麻衣,挽着袖子在溪边洗菜,青鸾在一旁捣鼓她的机械,我们相视一笑,不用言语也能明白对方眼里的光。
那是烟火气。
那是家。
那是我们在穿越前习以为常,如今却成了我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我越说越起劲,仿佛只要说得够详细,这个梦就能变成真的。
“我还可以在谷里种点菜,种点葱姜蒜。
青鸾肯定忙着搞她的发明,没空弄吃的,我就负责把她喂饱。
我们晚上可以坐在屋顶上看星星,聊聊以前的事,聊聊那些只有我们才懂的梗……”
我的声音在夜风中飘荡,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鲜活生命力。
这一刻,我不是那个代号初七的冰冷暗卫,不是郎君手中的刀,也不是何琰、林昭眼中那个虽有情义却始终疏离的女娘。
我只是一个想要回家、想要过平凡日子的普通姑娘。
然而,笑着笑着,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雾。
现实的冰冷重新漫上心头,将那点微弱的欢喜一点点吞噬。
我是暗卫。
刀怎么能有家?影子怎么能有归宿?
林昭的深情告白,何琰的默默守护,我都曾狠心拒绝。
因为我知道,我给不了他们想要的回应。
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
可是锦儿……锦儿不一样啊。那是我灵魂的归处。
我把脸埋在雁回的后颈处,那里有着淡淡的属于男性的温热气息。
这温度让我贪恋,也让我清醒。
“雁回……”
我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说,郎君会让我离开吗?”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感到身下那具紧绷的躯体猛地一僵。
雁回的脚步虽然未停,但那一瞬间的停顿,像是一根针,狠狠地刺破了我编织的美梦。
风声依旧,但气氛骤然变了。
我猛然惊醒,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天灵盖。
我在做什么?
我竟然在一个深受郎君信任、甚至可能是郎君用来监视我的同伴面前,流露出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这是背叛。
我猛然省悟,自己竟在高兴之下,犯了作为暗卫的大忌。
对于暗卫来说,有了私心,刀就会钝。
有了牵挂,人就会死。
这是我在接受暗卫训练的第一天就被鞭子抽进骨髓里的真理。
我慌忙改口,带着几分掩饰的慌乱:
“说笑的,说笑的,你可别和郎君说……”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感觉血液都变得冰冷。
我太得意忘形了。
可是……这毕竟是我脑海里唯一的幸福蓝图啊。
在这异世挣扎求存这么多年,陪着三郎君从陵海城到京师,从刀光剑影到权力倾轧,我像是一叶浮萍,随波逐流。哪怕后来护了何琰,救了林昭,甚至得到了他们的倾慕,我的心始终是悬空的,不敢落地。
直到看见青鸾,直到看见那个充满现代气息的山谷。
我才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世上,还是凡事可谋。
敢想,也许就能实现。
甚至在刚才那一瞬间的妄想里,我多么希望这幅蓝图里也能加上雁回。
这个此刻默默背着我奔驰向前的男人。
这个从小就认识、如今又数次救我于危难的同伴。
如果能和他,还有青鸾,一起生活在那个与世无隔绝的山谷里……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
我们虽有自小的情谊,可也有着森然的铁律。
起码,目前虽然我们是互助的关系,但我也同时仍是被监视的关系。
他是郎君最信任的利刃,而我,始终带着某种不可控的风险。
如果让郎君知道我想逃离,想在这个南蛮之地落地生根,甚至想带走他最得力的手下……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终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迅速黯淡下去,化作一缕青烟,呛得我眼眶发酸。
我不禁黯然,将头深深地埋下,不再言语。
夜风呼啸,树影婆娑。
雁回依然背着我,稳稳地向前飞掠。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安慰,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但我知道,他听见了。
这种沉默,究竟是包容,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
我无从得知。
可是一想到锦儿——也就是青鸾,那个在这个时空里唯一能听懂我灵魂语言的人,我内心的欢喜,就像野草一样,即便被石头压住,也忍不住要从缝隙里钻出来,向着阳光疯长。
只要能见到她,只要能确认她平安,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哪怕之后还要回到那冰冷的黑暗中去,我也心甘情愿。
至少,我知道了锦儿在那。
哪怕回去后,郎君会因为我这次的“失态”而降下惩罚。
哪怕这光,会让我这把刀,钝得更快。
我也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