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的河南,旱蝗交加,地里的庄稼枯得像一把把干草,风一吹就碎成粉末。彰德府乡下的王二柱,蹲在自家空荡荡的粮囤前,双手攥着拳头,指节泛白。三天前,县衙的催粮官带着五个衙役闯进家门,把最后半袋麦种和仅存的一只老母鸡搜走,临走时还踹翻了他家的土灶台,撂下狠话:“辽饷是朝廷的命根子,交不上就拿人抵!”
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三岁的儿子饿了整整一天,媳妇抱着孩子抹眼泪,眼眶红肿得像核桃。王二柱摸了摸腰间磨得发亮的砍柴刀,牙齿咬得咯咯响——与其等着饿死、被官府抓去打死,不如拼一条活路。当晚,他揣着半块干硬的窝头,跟着同村十几个走投无路的汉子,找到了附近一支义军队伍。那支队伍的旗帜上,绣着两个大字:闯王。
彼时的明末义军,还处在“十三家七十二营”的混乱局面里。所谓“营”,说白了就是抱团取暖的农民团伙,每个营有自己的头目,有的占着一座山头,有的抢着一片乡镇,今天合伙打县城,明天就因为分赃不均打起来,时分时合,乱得像一锅粥。这些义军里,势力最大的是“闯王”高迎翔,可崇祯九年,高迎翔在盩厔(今陕西周至)兵败被俘,押到北京凌迟处死。群龙无首的义军各部,一时间成了没头苍蝇,要么各自为战,要么被明军逐个击破。
就在这时,李自成站了出来。他原本是高迎翔麾下的闯将,为人讲义气,打仗勇猛,更关键的是,他懂农民的心思——崇祯年间,朝廷为了跟后金打仗,加征“辽饷”,后来又加“练饷”“剿饷”,三饷叠加,再加上地方官层层盘剥,农民早就被逼到了绝境。李自成抓住这个要害,提出“均田免赋”的口号,还编了句歌谣让士兵四处传唱:“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这句歌谣像一阵风,吹遍了河南、陕西、湖北的乡村田野。原本还在犹豫的农民,纷纷扛起锄头、拿起镰刀,加入李自成的队伍。原本分散的义军各部,也因为李自成的号召力和严明的军纪(早期大顺军严禁劫掠百姓,违反者立斩),慢慢向他靠拢——除了张献忠那支不愿屈居人下的队伍,其余“十三家”麾下的七十二营义军,大多被李自成收编。到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登基称帝时,麾下军队已经扩充到百万之众,号称“百万雄师”。
研究明末史的顾诚先生,在翻遍了各地县志、军册残卷和清军档案后,算过一笔实打实的账:李自成平定西北地区后,为了守住老家,在陕西、甘肃各地派驻了十几万军队;后来率军东进,占领山西、河北、山东后,又在太原、大同、济南这些战略要地分兵驻守,每个地方少则几千人,多则上万,算下来,分散在各地的兵力就占了大半。可即便如此,当他亲率主力进攻北京时,身边仍带着三十多万大军——说李自成巅峰时拥有百万大军,绝非虚夸,那是实打实的、从农民堆里拼出来的兵力。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天刚蒙蒙亮,北京内城的德胜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自成骑着一匹乌骓马,身披黑色锁子甲,腰间挎着一把长刀,身后跟着数十万大顺军士兵,铠甲的寒光映着天边的鱼肚白,脚步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街道两旁,百姓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着这支传说中“不纳粮”的军队,有人偷偷拿出家里的酒浆,想递给士兵,却被士兵笑着摆手拒绝——此时的大顺军,还守着李自成的军纪,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
紫禁城的养心殿里,崇祯皇帝朱由检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义军旗帜,双手颤抖着拿起腰间的佩剑。他先让皇后周氏自缢,又砍杀了年仅六岁的昭仁公主,砍伤了十五岁的长平公主,最后踉踉跄跄地跑到煤山(今景山),在一棵老槐树下,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衣襟上还留着他的血书:“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这一天,李自成走进了紫禁城,坐在了崇祯皇帝曾经坐过的龙椅上。殿外的士兵欢呼雀跃,殿内的李自成,看着眼前的金銮殿,眼神里满是踌躇满志——他从一个陕北的驿卒,一路拼杀,终于推翻了大明王朝,坐拥百万大军和半壁江山,仿佛整个天下,都已经握在他的手里。可他没想到,这看似辉煌的巅峰,竟是他和百万大军崩塌的开始。盛极必衰的魔咒,早已在他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悄然生效。
李自成在紫禁城只待了四十多天,可就是这四十多天,埋下了覆灭的第一个隐患。进城初期的军纪,慢慢松弛下来——有些士兵开始贪恋富贵,偷偷劫掠百姓的财物;大顺军的核心将领,比如刘宗敏,更是直接抓了明朝的勋贵和官员,逼着他们交出钱财,美其名曰“追赃助饷”,前后抓了上千人,打死打伤无数,搞得北京城里人心惶惶。原本欢迎闯王的百姓,慢慢开始害怕这支军队,而那些原本已经投降大顺的明朝官员,也悄悄动了反叛的心思——他们怕李自成哪天也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更致命的是,李自成忽略了一个关键人物:镇守山海关的平西伯吴三桂。山海关是北京的门户,一旦失守,清军就能长驱直入,而吴三桂麾下的关宁铁骑,是明朝最后的精锐部队,战斗力极强。李自成进城后,派人去招降吴三桂,还送了四万两白银作为军饷,吴三桂一开始已经动心了——毕竟大明已经亡了,崇祯也死了,他没必要再拼死抵抗。可就在他带着军队往北京走的时候,却收到了一个消息:刘宗敏抓了他的父亲吴襄,还霸占了他的爱妾陈圆圆。
“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说法,或许带着几分戏说,但吴三桂心里清楚,李自成连降将的家人都不放过,自己就算到了北京,也未必有好下场。更让他犹豫的是,之前袁崇焕、孙传庭这些忠臣良将,都被崇祯皇帝猜忌处死,他现在投降大顺,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下场恐怕更惨。一边是李自成的威逼利诱,一边是对未来的恐惧,吴三桂陷入了两难,军队也停在了半路上,踟蹰不前。
而此时的李自成,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觉得自己有百万大军,吴三桂那点兵力根本不值一提,既然招降不成,那就直接打。崇祯十七年四月十三,李自成亲率十万大顺军,带着吴襄的囚车,浩浩荡荡地向山海关进军。他以为,只要大军一到,吴三桂要么投降,要么被当场剿灭,却没料到,吴三桂早已偷偷派人去联系关外的清军,想借助清军的力量,对抗大顺军。
清军的摄政王多尔衮,早就等着入主中原的机会。接到吴三桂的求救信后,他立刻率领清军主力,星夜兼程赶往山海关,却又按兵不动,等着吴三桂彻底投降。四月二十二,李自成的大顺军和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在山海关外的一片石展开了厮杀。
那是一场惨烈到极致的战斗。大顺军士兵凭着人多势众,一波波地往前冲,关宁铁骑则靠着精良的装备和顽强的意志,死死守住阵地。刀光剑影里,士兵的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兵器的碰撞声混在一起,鲜血顺着地面流淌,汇成小溪。李自成站在阵前,看着战场上的厮杀,心里还想着:再打一会儿,吴三桂就撑不住了。可他没注意到,远处的清军大营里,玄色的旗帜已经慢慢升起,清军士兵正握着马刀,眼神里透着凶狠的光。
正午时分,正当大顺军和关宁铁骑打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多尔衮突然下令:清军出击!瞬间,数万清军骑兵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侧面冲了出来,直扑大顺军的阵脚。原本往前冲的大顺军士兵,猛地瞥见对面旗号上的“清”字,瞬间懵了——他们跟明军打了十几年,却从没跟清军正面交锋过,清军骑兵的冲击力,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大顺军的阵形,瞬间被清军冲乱。士兵们开始慌了,有的想往前冲,有的想往后退,互相推搡践踏。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见状也来了精神,跟着清军一起反击。李自成试图指挥军队稳住阵脚,可他的命令,在混乱的战场上根本传不下去——士兵们要么被清军的马刀砍倒,要么被自己人撞倒,原本整齐的队伍,变成了一盘散沙。
这场战斗,从中午一直打到傍晚,大顺军几乎全军覆灭。地上躺满了士兵的尸体,兵器、铠甲丢得满地都是,鲜血浸透了土壤。李自成骑着马,在亲兵的护卫下,看着身后溃败的军队和满地的尸体,眼神里满是绝望——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亲率的十万大军,竟然会败得这么惨。
山海关之战的惨败,成了李自成百万大军崩塌的导火索。四月二十六,李自成带着残兵败将逃回北京,此时他身边的士兵,已经不足三万人。他知道,北京是守不住了,清军和吴三桂的军队很快就会追来。四月二十九,李自成在紫禁城匆匆举行了登基大典,算是圆了自己的皇帝梦,可这场大典,没有丝毫的喜庆,反而透着一股悲凉。第二天一早,李自成就率领残部,带着从北京劫掠的财物,火烧紫禁城(只烧了部分宫殿),向西退守西安——那是他大顺政权的发源地,也是他最后的希望。
可李自成没想到,清军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多尔衮派阿济格、多铎率领清军主力,分两路追击大顺军,一路从山西攻入陕西,一路从河南逼近西安。而那些原本已经投降大顺的明朝降将,见李自成兵败,也纷纷反水——山西的姜镶、山东的方大猷、河北的唐通,一个个都竖起了反顺的旗帜,有的投降清军,有的投靠南明,还反过来攻打大顺军的驻地。大顺军原本分散在各地的兵力,要么被降将消灭,要么被清军击溃,兵力骤减,原本的百万大军,此时已经只剩下三十万人左右。
崇祯十八年(公元1645年)正月,清军主力包围了西安的门户——潼关。潼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李自成派大将刘宗敏率领大顺军主力驻守,想凭借潼关的天险,挡住清军的进攻。一场持续十三天的恶战,就此打响。
清军一开始用火炮轰击潼关城头,大顺军士兵躲在城墙后面,用弓箭、滚石反击,火炮的轰鸣声震得城墙都在发抖,滚石砸在清军士兵的身上,瞬间就能把人砸得血肉模糊。可清军的火炮越来越密集,潼关城头的防御工事,慢慢被炸毁,大顺军士兵的伤亡也越来越大。到了第十三天,清军趁着夜色,派一支精锐部队从潼关侧面的小路,偷偷爬上了城头,大顺军士兵猝不及防,被清军杀得大败。刘宗敏想组织军队反击,可士兵们已经没了斗志,只能眼睁睁看着清军占领潼关。
潼关失守,西安就成了一座孤城。李自成知道,西安也守不住了,他只能再次率领残部,放弃西安,经蓝田、商州,走武关,一路向南,退入湖北境内。此时的大顺军,已经没了当初的锐气,士兵们一路逃亡,粮草补给越来越困难,很多士兵因为饥饿、疾病,死在了路上,还有一些士兵,偷偷离开了军队,逃回了老家——他们跟着李自成打仗,是为了活下去,可现在,活下去都成了奢望,谁还愿意再跟着他拼命?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大顺军退入湖北,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的时候,一场意外,彻底断送了这支军队的希望。崇祯十八年五月,李自成率领二十名轻骑,来到湖北通城的九宫山,想登山探路,看看附近有没有适合驻军的地方,顺便找点粮食。九宫山山林茂密,雾气很重,当地的村民因为常年受到盗贼的侵扰,组织了一支民兵队伍,专门防备盗贼。李自成一行人穿着便装,骑着马在山林里穿行,被民兵当成了前来劫掠的盗贼,悄悄围了上来。
民兵们拿着锄头、镰刀,猛地冲向李自成的队伍。李自成的亲兵虽然勇猛,可毕竟只有二十人,面对数十名民兵,根本招架不住。混乱中,一名民兵拿着锄头,朝着李自成的后背狠狠砸了下去,李自成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当场身亡。这名民兵直到后来,才知道自己打死的,竟然是曾经坐拥百万大军、推翻大明王朝的大顺王李自成。
李自成的死,来得太过突然,大顺军顿时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混乱。他没有留下明确的继承人,麾下的将领们,有的想拥立李自成的儿子李来亨,有的想自己掌权,互相争执不下,原本的三十万大顺军,也分成了两支部队——一支由郝摇旗、李来亨等人统领,一支由李自成的侄子李过、妻弟高一功等人统领。两支部队虽然都还打着大顺军的旗号,却已经各自为战,再也没法形成合力。
此时的南方,明朝的宗室已经建立了弘光政权(史称南明),面对清军的步步紧逼,南明政权急需兵力抵抗。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和湖北巡抚堵胤锡,看出了大顺军的战斗力,也知道他们跟清军有血海深仇,于是派人去联络郝摇旗、李过等人,想收编大顺军,共同抗清。走投无路的大顺军将领们,为了活下去,也为了报仇,最终同意了南明的收编——李过、高一功率领的部队,被改编为“忠贞营”,郝摇旗、李来亨率领的部队,后来则成了“夔东十三家”的核心力量。
可这些曾经的农民军,就算摇身一变成了“官军”,也始终没能摆脱被歧视、被排挤的命运。南明政权的官员,大多是明朝的旧臣,他们打心底里看不起农民军,觉得他们是“贼寇”,根本不愿意信任他们。收编之后,大顺军的粮草被层层克扣,士兵们常常吃不饱饭;指挥权也被南明官员掣肘,明明有战斗力,却不能按照自己的战术作战,反而被当成炮灰,派去攻打清军最精锐的部队。
忠贞营在湖南、广西一带抗击清军,多次打胜仗,可每次胜利之后,得到的不是奖赏,而是南明官员的猜忌——何腾蛟甚至故意克扣忠贞营的粮草,逼着他们离开自己的防区。李过、高一功率领忠贞营四处转战,士兵们在饥饿、疾病和清军的围剿下,伤亡越来越大,高一功后来在贵州被当地土司袭击,中箭身亡,李过也因为积劳成疾,不久后去世。失去了将领的忠贞营,慢慢被清军消灭,最后只剩下少数士兵,融入了其他抗清队伍。
郝摇旗、李来亨率领的部队,在夔东(今重庆、湖北交界一带)建立了抗清根据地,凭借着山区的地势,跟清军周旋了十几年,成了南明最后的抗清主力。可到了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清军调集了十万大军,对夔东根据地展开了围剿,还切断了根据地的粮草补给。李来亨率领士兵们坚守在茅麓山,粮食吃完了,就吃野菜、树皮,甚至吃战马;士兵们伤亡殆尽了,就自己拿起武器,跟清军展开肉搏战。最终,茅麓山失守,李来亨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知道大势已去,他点燃了自己的营帐,全家自焚而死,郝摇旗也在战斗中被俘,押到北京处死。
至此,李自成留下的最后一支抗清力量,彻底覆灭。从崇祯十七年三月进入北京,到崇祯十八年五月死于九宫山,再到康熙三年最后一支余部被消灭,李自成的百万大军,从巅峰到消亡,不过短短二十年,而真正的崩塌,仅仅用了一年时间。
回头看这支曾经席卷天下的农民军,他们的覆灭,从来不是偶然。山海关之战的战略失误,让他们失去了主力;进入北京后的军纪松弛,让他们失去了民心;降将的纷纷反叛,让他们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李自成的意外身亡,让他们群龙无首;而南明政权的歧视与掣肘,更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从农民中来,带着推翻压迫的希望,却最终没能摆脱失败的命运,百万大军繁华落尽,只留下无尽的唏嘘。
李自成的故事,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农民起义的悲壮与无奈,也照出了乱世之中,权力与人性的复杂。从紫禁城的龙椅,到九宫山的荒坟,从百万雄师的欢呼,到最后一支余部的自焚,这场大起大落的悲剧,不仅改变了李自成的命运,也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如果没有山海关的战败,如果李自成能守住军纪,如果他没有意外身亡,或许,历史会是另一番模样。可历史没有如果,李自成和他的百万大军,终究成了明末清初那段乱世里,最让人感慨的一抹血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