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张定远仍在军营静室伏案。桌上摊着潮州城防图,烛火映着他手中的笔。他刚在南门外加标三处哨点,又在码头区划出警戒范围。墨迹未干,帐外传来急促脚步。
传令兵掀帘而入,甲叶碰撞声刺破寂静。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报。
“戚帅急令,岑港军情,十万火急。”
张定远接过信,拆开只看一眼,眉头立刻收紧。纸上字迹凌厉:倭寇聚众三千,屯于岑港,火器精良,阵法异于往常,已有攻岸之势。另附一句——“即刻召见,不得延误”。
他起身取铠甲,一边系扣一边往外走。夜风穿营,吹动旗杆上的令旗哗哗作响。校场空无一人,只有巡更士兵远远看见他出来,默默挺直了背。
戚继光的帅帐灯火通明。
帐内无多余摆设,只有一张长桌,几把木椅,墙上挂着东海沿岸地形图。戚继光站在图前,手中握着一根红笔,正盯着岑港位置圈画。听见脚步声,他回头。
“你来了。”
声音沉稳,却压着一股紧迫。
张定远行礼:“末将参见戚帅。”
戚继光点头,将红笔放下。“刚收到三路探报,全部指向岑港。倭寇不是散兵游勇,是整建制集结,配有新式火铳,还有能发连珠弹的机关炮车。他们不急于进攻,反而在修工事,像是要长期据守。”
张定远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岑港湾口。“他们选的位置很刁。东可袭台州,西可逼温州,北上还能截我补给船队。若让他们站稳脚跟,整个浙南沿海都会动摇。”
“正是如此。”戚继光转身,看着他,“你刚平定潮州,百姓安定,人心归附。本该让你歇一阵。但现在,非你不可。”
张定远没说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上有旧伤,是上一场巷战留下的。他记得那天火油炸墙,砖石崩裂,他用这双手拖出三个昏死的士兵。
“末将愿往。”他说。
话音落下,帐内一时安静。戚继光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抬手,从腰间解下一块铜符。
虎符。
传令兵上前一步,双手托盘接住。铜符放入盘中时发出一声轻响。
“此符持之者,可调岑港前线三营兵马,节制水陆各哨,遇紧急情况,无需请示,自行决断。”戚继光说,“你明日一早出发,船只已在码头备好。我会再派两队斥候先行探路,你到后先摸清敌情,不可贸然强攻。”
张定远接过托盘,将虎符握在手中。铜冷而重,边缘刻着猛虎头像,牙尖朝上。
“我明白。”他说,“敌人有备而来,我们更要稳扎稳打。潮州的经验可以用上——先固防,再扰敌,最后合围。”
戚继光嘴角微动,像是想笑,但没笑出来。“你还记得当初在新兵营,王教头拦你,你不争不吵,只动手。打赢了也不张扬,反而帮他整理刀架。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人,能成事。”
张定远低头:“我只是觉得,打完仗,还得一起过日子。”
“所以你能在潮州教百姓格腕、绊腿、逃命三招。”戚继光说,“现在去岑港,不只是带兵打仗,也是去守住一片地,护住一群人。”
帐外风声渐大。
张定远将虎符收入怀中,外面衣襟盖住。他转身走向帐门,脚步坚定。掀帘那一刻,远处传来一阵呼喊。
是百姓的声音。
虽隔得远,却听得出是感激的话。有人在喊“张将军保重”,有人敲锣打鼓,还有一群孩子齐声唱着新编的童谣。那是讲他如何用水攻退敌、如何教人自保的段子。声音断断续续,随风飘来,又随风散去。
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
他知道那花还在他军牌里夹着。他也知道,那些人不再怕黑夜里有贼影窜动。可现在,另一处地方的人,正等着他去挡住同样的黑暗。
他走出帅帐,直奔校场。
亲兵早已列队等候。十人小组站在东侧,火铳上肩,背上干粮袋和水囊都已备齐。有人看见他来,低声传令:“将军到了!”队伍立刻肃立。
张定远走到队前,扫视一圈。
“今夜不睡。”他说,“所有人检查装备,火药分装三份,箭矢清点数量,火铳试发一次。天亮前必须完成。”
“是!”
命令传下,士兵迅速行动。有人蹲地开箱,有人调试引信,有人擦拭枪管。铁器碰撞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他站在原地,望向东方。
海面方向仍是一片漆黑,但天边已有微弱光晕。不是日出,是渔船灯。渔民还不知道岑港的事,仍在照常出海。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柄。剑未出鞘,但已准备好。
传令兵快步走来,递上一份名单。“这是随行人员,您过目。”
张定远接过,扫了一眼,直接撕掉。“不用看。谁愿意跟,谁就上船。我不挑人,只问一句——敢不敢去?”
传令兵愣住。
“那你……怎么安排?”
“登船时,我站在跳板前。”张定远说,“谁敢第一个上来,谁就是先锋。”
他把名单纸团揉紧,随手扔进旁边的火盆。纸团落入火焰,瞬间烧成灰。
这时,刘虎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但他忍住了。这一战,不能靠旧部,要靠新人。
他走向码头方向,步伐越来越快。
身后校场灯火通明,士兵奔跑声、金属撞击声、口令声混成一片。前方海面,三艘战船静静停泊,帆未升起,锚已待提。
他走到岸边,停下。
浪拍礁石,声音低沉。一只海鸟从船桅飞起,掠过水面,消失在雾中。
他抬起手,按在胸前。那里有军牌,有虎符,也有那朵干了的野花。
一个年轻士兵跑来报告:“将军,火铳组准备完毕,随时可以登船!”
张定远点头。
“告诉他们,登船后不准喧哗,不准乱走。等我下令,才准升帆。”
“是!”
士兵转身要跑,又被叫住。
“等等。”
张定远从腰间解下佩刀,递给对方。
“这把刀,先放你那儿。”
士兵接过,有些紧张。“那……您用什么?”
张定远看向海面。
“到了船上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