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在府中的“休养”生活,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口谕打破了。
来传旨的依旧是司礼监的冯保,他的态度比上次在宫门外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郑重。
“林侍郎,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入宫,于南书房见驾。”
南书房?那是皇帝处理机要、召见心腹重臣的地方!在这个时候,皇帝突然要见他?
林砚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领旨:“臣,遵旨。”
他迅速换好官服,跟着冯保再次踏入那座森严的皇城。这一次,不再是跪在冰冷的宫门外,而是直接走向帝国权力的核心地带。
南书房内,光线明亮,陈设典雅,书架上摆满了典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龙涎香的气息。皇帝坐在御案后,穿着常服,脸色比起太子病重时好了不少,但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重。令人意外的是,首辅徐阶竟然也在,他垂手站在下首,面无表情,仿佛一尊泥塑的雕像。
“臣,林砚,叩见陛下。”林砚一丝不苟地行礼拜见。
“平身吧。”皇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朕听说,你前几日递了份条陈,是关于海防、海事?”
来了!林砚心中一凛,知道正题开始了。他起身,垂首答道:“回陛下,正是。臣愚见,东南海疆不靖,倭寇时扰,西洋番船亦渐活跃,于我朝海防、商贸乃至国威,皆生影响。故臣冒昧建言,当未雨绸缪,加强海防,预研海事技术,以备不时之需。”
“唔,”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手指轻轻敲着御案,“你条陈里提到,可用新式测绘法完善海图,改进战船结构……这些,你是从何得知?可是与你父亲当年……有所关联?”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瞬间将林砚的建言与他那背负着“通番”嫌疑的父亲联系了起来!一旁的徐阶,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但林砚能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锐利的目光正审视着自己。
林砚深吸一口气,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流畅而出:“回陛下,臣父之事,臣不敢妄议。臣所言测绘、船艺,部分源于翰林院所藏前朝及本朝典籍,部分乃臣平日格物所致,偶有所得。譬如那测绘之法,实乃借鉴西洋算术与勾股之术结合;船体结构改进,亦是观察现有漕船、海船利弊,反复推演而成。臣愿将所知所学,尽数献于朝廷,以供有司参详验证。”
他将知识的来源归结于翰林院典籍和个人“格物”,完全撇清了与父亲的关系,态度诚恳,不卑不亢。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转移了话题,语气听不出情绪:“太子前日与朕说话,提起你了。”
林砚心头一紧:“臣惶恐。”
“他说,他病中浑噩之时,仿佛见你于宫门外长跪,心中感念。”皇帝缓缓道,“他还说,等他大好了,还要与你……细论海图。”
最后四个字,皇帝咬得略微重了些。
林砚立刻躬身:“殿下厚爱,臣感激涕零,必当竭尽所能,为殿下,为陛下分忧!”
南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皇帝的目光在林砚和徐阶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御案上那份林砚的条陈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徐阶终于动了,他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林侍郎心系国事,其志可嘉。只是海防、海事,牵涉甚广,耗资巨大,且需从长计议。眼下国库虽略有盈余,但北边用兵,各地赈灾,皆需银钱。此事……或可交由工部、兵部先行研议,再行定夺?”
老成持重,四平八稳,却轻飘飘地将林砚的提议打入了“研议”的冷宫。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林砚:“林砚,你以为呢?”
林砚知道,这是皇帝在考校他,也是在权衡。他不能退缩,也不能过于激进。
“首辅大人所言甚是,国用艰难,自当谨慎。”林砚先肯定了徐阶,随即话锋一转,“然,臣以为,预研海事,未必即刻便要大兴土木,建造巨舰。可先于沿海择一合适之地,设一‘海事研习所’,招揽精通工匠、算术之人,集中研究改进测绘、造船、航海之术,所费有限,却可为我朝储备海事人才,积累技术。待国力允许,或海疆有急时,便可迅速将研究成果转化为实际战力与利益。此乃百年大计之基石,宜早做铺垫。”
他没有坚持立刻开海或者大规模建设,而是提出了一个更务实、更易于操作的“研习所”概念,将远期目标分解成了可行的步骤。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他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
“臣等告退。”
林砚和徐阶一同躬身退出南书房。
走出殿外,阳光有些刺眼。徐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林砚,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林侍郎,年轻有为,心思缜密,很好。只是,这京城的风大,站得高了,更要当心脚下,莫要……行差踏错。”
说完,他不再看林砚,径直迈步离去。
林砚站在原地,看着徐阶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心中凛然。徐阶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太子的信任尚需时间巩固,而徐阶一党的杀机,从未消散。
他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场博弈,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而他已经感觉到,下一波风浪,正在酝酿之中。
就在他思索之际,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对他低声道:“林侍郎,冯公公有请,说是有……江南来的最新消息,要当面告知您。”
江南?林砚的心猛地一沉!难道是婉清和囡囡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