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录堡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火药和焦糊的气味。赵大锤站在残破的堡墙上,看着麾下士兵押解着一串垂头丧气的俘虏走向临时划出的看管区域,得胜的兴奋渐渐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这些俘虏,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穿着破烂的号服,看起来与大明边地的穷苦百姓并无太大区别。
“将军令到!”一名传令兵快步跑来,将王靖远的手令交给赵大锤。
手令上明确指示:妥善安置俘虏,区分对待。愿降者,可编入辅兵,发放基本口粮;顽固抗拒者,暂时看押,严禁虐待、侮辱或随意杀害。同时,要设法从降兵口中获取沈阳城内的军情。
赵大锤挠了挠头,他是个直来直去的厮杀汉,对这套“攻心为上”的策略有点挠头,但将军的命令,他坚决执行。
“狗剩,你带人清点缴获,修复寨门,加强警戒。”赵大锤吩咐道,“栓叔,你来一下,这事儿你比我在行。”
张老栓闻讯赶来,看着这群俘虏,叹了口气:“都是苦命人呐,很多怕是以前大明的军户或百姓,被鞑子掳了去当牛做马。”
在张老栓的协助下,赵大锤将俘虏分开。他走到俘虏们面前,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感,但声音却刻意放平缓了些,尽管依旧粗声粗气:
“都听着!俺是靖远军赵大锤!咱们王将军有令,不杀俘虏!你们里头,有谁原本是大明子民,被鞑子抓来的?有谁愿意反正,跟着咱们靖远军打回去的?站出来!只要你们真心归顺,以前的事儿,既往不咎!以后跟着咱们,有军饷,有饭吃,打跑了鞑子,还能分田地!”
俘虏们一阵骚动,互相看着,眼神中充满了怀疑、恐惧,还有一丝微弱的期盼。
沉默了片刻,一个胆子稍大些、年纪稍长的俘虏怯生生地抬起头,用带着浓重辽东口音的汉语问道:“将军……将军说的,可是真的?真有军饷,有饭吃?”
“老子一口唾沫一个钉!”赵大锤拍着胸脯,“咱们靖远军,从不克扣弟兄粮饷!你们要是不信,去锦州城周边打听打听!咱们王将军,那是皇上亲封的‘靖远’总兵,说话算话!”
或许是赵大锤的耿直模样起了作用,或许是“靖远军”和“王将军”的名头让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陆陆续续,有十来个俘虏站了出来,表示愿意投降。
赵大锤立刻吩咐张老栓:“栓叔,给他们登记造册,发放号服和这几日的口粮!暂时编入辅兵队,负责搬运物资、打扫战场,告诉他们,干得好,以后有机会上阵杀敌,一样立功受赏!”
对待那些依旧沉默、眼神闪烁或明显带着敌意的俘虏,赵大锤则按命令,将他们单独看管起来,派兵严密监视,但确实没有打骂虐待,只是限制了自由,每日供给维持生命的基本饮食。
处理完降兵事宜,更重要的任务来了:情报收集。
当天傍晚,石锁带着五个精挑细选的斥候走进了看管顽固俘虏的营帐。这五人各有所长:两人精通满语,能说会写;一人原是沈阳城的商人,对城内街巷了如指掌;两人曾在辽东明军中担任哨探,擅长察言观色、辨别真伪。
营帐内光线昏暗,二十多名名俘虏或坐或卧,见有人进来,立刻警觉起来。石锁扫视一圈,目光在几个神情倔强的人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示意手下将携带的木箱放下。
他们没有像寻常审讯那样摆出威严架势,而是看似随意地坐在那些俘虏对面。石锁从木箱里取出几包东西:不是刑具,而是干粮、水囊,甚至还有一小坛酒和几块咸肉。
“都饿了吧?”石锁用满语说道,声音平和,“先吃点东西。”
俘虏们面面相觑,无人动弹。石锁也不催促,自顾自地打开干粮包,取出面饼掰开,就着水囊吃起来。那面饼是靖远军特制的行军干粮,掺了盐和油,烤得焦香,在昏暗的营帐里散发着诱人的气味。
一个年轻俘虏的喉咙明显滚动了一下。石锁看在眼里,将一块面饼递过去:“接着,没下毒。”见对方不接,他将面饼放在地上,推了过去。
如此过了约莫一刻钟,终于有一个年纪较大的俘虏颤抖着伸出手,抓起面饼狼吞虎咽起来。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渐渐松懈,开始领取食物。只有三个俘虏依旧不为所动,其中就包括那两个神情倔强的年轻人。
石锁的目光与那两个年轻人对视,发现他们眼中除了警惕,还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敌意:不是普通俘虏该有的眼神。他暗暗记下这两人的特征,却暂时不去碰这个硬钉子,而是转向那些开始进食的俘虏。
他没有立刻提问,只是用生硬的满语,或者通过懂满语的斥候,聊着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几天变天了,夜里怕是要下雪。”
“沈阳城里,现在一石米卖多少钱了?”
“我有个表亲原先住在城西四平街,不知那一片现在如何了?”
“听说大汗从蓟州回来后就病了,宫里太医忙得很?”
起初,俘虏们只是埋头吃东西,偶尔含糊地应一两声。石锁也不着急,仿佛就是闲话家常。那坛酒被打开了,酒香弥漫开来。石锁倒了几碗,自己先喝了一口,再推给俘虏。
慢慢地,或许是食物和酒让他们放松了警惕,或许是石锁等人平和的态度与后金军官的粗暴形成鲜明对比,又或许是觉得这些信息无关紧要,一些俘虏开始断断续续地搭话。
一个脸颊凹陷的中年俘虏低声说:“粮价……贵得吓人。一石高粱米,年前还是二两银子,现在涨到六两了。就这,还经常买不到。”
精通沈阳城内情况的斥候适时插话:“四平街那家‘陈记米铺’还开着吗?老板陈老三我认识。”
那俘虏摇头:“早关了。陈老三去年就被抓了,说他私藏粮食,打了个半死,米铺充公了。”
“可惜了,陈老三是个厚道人。”斥候叹息道,自然地继续问,“那现在城里哪家粮铺还能买到米?”
“哪还有正经粮铺,都是旗人老爷开的官铺,限量卖,还得有牌子……”俘虏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说得太多,闭上了嘴。
石锁不动声色,将酒碗又推过去一些:“喝点酒,暖暖身子。这天气,在沈阳时,你们营房有炭火吗?”
“炭火?”另一个俘虏嗤笑一声,“汉军旗的营房,能不漏风就谢天谢地了。那些旗人老爷才有炭火,咱们晚上都是几个人挤一起取暖。就这,还常常被叫起来巡夜,冻死人的都有。”
话题就这样被一点点引向更深的方向。石锁和他的手下像熟练的渔夫,轻轻撒网,耐心等待,偶尔收线,从这些看似杂乱的对话中提取碎片化的信息。
当话题无意中转到牛录堡为何这么快被攻破时,那个一直沉默、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的老兵,忽然嗤笑一声,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们……火炮厉害。比城里的红衣大炮,打得快,打得准。我们堡里那两门旧炮,还没调好角度,你们的炮弹就砸过来了。”
石锁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甚至露出一丝笑容:“老哥当过炮手?”
刀疤脸老兵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在沈阳城头上摆弄过两年红衣大炮。”
“哦?”石锁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城里的红衣大炮,都放在哪段城墙上?我听说有二十多门呢。”
老兵眼神闪烁,似乎陷入回忆,又似乎在挣扎。最终,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长期压抑的不满找到了宣泄口,他压低声音说:“东门城墙有八门,北门六门,南门四门,西门最少,只有三门。不过……”他顿了顿,“西门那三门是最新的,去年刚从关内弄来的,射程最远。”
“为何西门布置最少?”石锁追问。
“因为西门外地势开阔,不利于敌军集结进攻,而且……”老兵突然停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猛地闭上嘴巴,眼中闪过一丝后悔和恐惧。
石锁没有再逼问,只是点点头,将剩下的半坛酒都推到他面前:“老哥是明白人。这些年在鞑子手下,没少受气吧?我听说汉军旗的炮手,立了功是旗人的,出了错就得掉脑袋。”
这句话戳中了老兵的痛处。他抓起酒坛灌了一大口,眼神变得浑浊而愤怒:“去年我操炮打中明军指挥车,本该记功。可管我们的甲喇额真却说那是他指挥有功,只赏了我二两银子。他娘的,二两银子!他手下那个旗人炮手,明明瞄歪了,却领了二十两赏银!”
石锁静静地听着,等老兵情绪平复些,才缓缓道:“老哥这样的本事,在哪里都该受尊重。咱们靖远军中,炮营统领原先也是个普通炮手,因为技艺精湛、作战勇猛,被王将军一路提拔上来。现在他麾下管着三十多门炮,军衔是游击将军,月饷二十两,立功另有厚赏。”
老兵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石锁知道,种子已经种下。
接下来的两天,石锁和他的斥候团队展开了系统性的情报收集工作。他们不再是漫无目的地闲聊,而是有了明确的侧重点和策略。
他们将俘虏分成四组:第一组是已经明显松动、愿意交谈的;第二组是态度中立、观望的;第三组是顽固但可能掌握重要信息的(如那个刀疤脸老兵);第四组则是明显敌视、难以突破的(主要是那两个年轻人和另一个始终闭口不言的中年人)。
几天后,一份初步整理的情报摘要,连同赵大锤关于降兵安置的报告,一起送到了后方王靖远的手中。
王靖远仔细阅读着石锁的报告。报告显示:
沈阳城内守军主力约万人,由皇太极亲信将领统领,但士气因蓟州之败和粮价高涨而有所低落。
城防重点在东门和北门,城墙坚固,但部分地段年久失修。火炮多部署于这几面城墙上,但型号较老,射速慢。
粮草主要囤积于城内西区几个大型仓库,以及皇宫(原明朝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附近的备用仓。
皇太极确实身体状况不佳,且因战败权威受损,与多尔衮、豪格等贝勒关系紧张,后金高层存在内斗迹象。
城内汉人比例依然很高,生活困苦,对后金统治普遍不满,但敢怒不敢言。
看着这些情报,王靖远眼中精光闪烁。这些信息极其宝贵,不仅让他对沈阳城防有了更具体的了解,更重要的是,证实了后金内部不稳的判断!
他立刻召来苏远清,让他根据这些情报,再次上书崇祯。在奏章中,他除了汇报牛录堡大捷和降兵安置情况外,着重强调了从降兵口中得知的“后金内忧”:皇太极病重、高层内斗、粮草紧张、民心不稳。并再次恳请朝廷把握战机,支持他继续推进收复沈阳的方略,同时提出“善待降兵,可分化敌势,动摇其军心根基”的建议。
“先生,你说得对。”王靖远对苏远清道,“这些降兵,用好了,不仅是劳动力,更是活的情报来源,甚至是瓦解敌人的宣传员。告诉赵大锤和石锁,对愿意提供有价值情报的降兵,可以给予额外奖赏。对那些顽固分子,继续看管,但要保证基本生存,或许哪天,他们也会开口。”
“总镇英明。”苏远清点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此乃王道。”
王靖远走到地图前,手指从牛录堡移向西北方向的章京堡。有了牛录堡的经验和初步的情报支持,他对下一步的行动,信心更足了。
“传令赵大锤、狗剩,休整结束,按原计划,向章京堡进军!”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章京堡的位置上,“这一次,我们要打得更好,缴获更多,也要……抓到更多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