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缓缓沉入西边被硝烟染得更显昏沉的地平线。白日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已然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混合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笼罩着残破的蓟州城。
城头之上,景象惨不忍睹。破损的垛口如同野兽残缺的牙齿,墙体上布满了刀劈斧凿和炮弹砸出的深坑,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砖缝,在夕阳余晖下泛着诡异的油光。士兵们或坐或躺,大多带伤,包裹着渗血布条的身体倚靠在冰冷的墙垛后,眼神空洞,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与深入骨髓的疲惫。搬运尸体的民夫沉默地往来,将阵亡同袍的遗体小心抬下,也将敌军的尸体像扔垃圾一样抛下城墙,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王靖远站在北城门楼前,猩红的披风破了几个口子,沾满尘土与血污,原本锃亮的山文甲上也布满了划痕和凹陷。他左臂的箭伤已被处理过,敷上了金疮药,用干净布条紧紧包扎,此刻仍隐隐作痛,但他挺拔的身躯依旧如标枪般立在那里,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城外那片连绵无际的后金大营。
灯火如星海,篝火似长龙。皇太极的营盘扎得极有章法,层层叠叠,互为犄角,巡逻的火把队伍规律地穿梭其间,显示出极高的纪律性。白日惨烈的攻城战,似乎并未对这支大军的士气造成根本性的打击。
“将军,伤亡清点出来了。”张老栓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上城楼,声音沙哑而沉重,“阵亡……八百三十七人,重伤失去战力者四百余,轻伤几乎人人都有。滚木礌石已耗尽八成,火油……只剩最后十几罐了。箭矢也所剩无几。”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王靖远心上。守军本就兵力不足,经此一役,更是折损近三成可战之兵。物资的匮乏更是雪上加霜。
“粮食呢?”王靖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吴知府那边……还在竭力筹措,但大户们也快被榨干了,流民的口粮已减半发放,怨声渐起。若再无补给,最多……最多再撑两日。”张老栓的声音越来越低。
两日。王靖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城防残破,军心疲惫……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绝局。难道真要困守孤城,坐以待毙?
不!绝不!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前世身为侦察兵的经历,让他深知绝境中往往隐藏着唯一的生机:进攻!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片浩瀚的灯海,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分析着斥候石锁白日冒死送回的情报,结合着眼前观察到的细节。
皇太极主力尽出,围攻蓟州,其后勤补给必然是个巨大的负担。为了支撑前线消耗,粮草辎重必定集中囤积在后方某处……石锁的报告中提到,敌营西北角,灯火明显比其他区域密集,巡逻队往返频率也更高,而且隐约能看到大量车辆聚集的轮廓……
那里,极可能就是后金的粮草囤积地!
一个大胆、疯狂,却又可能是唯一破局的计划,在王靖远脑海中迅速成型:夜袭敌营,焚其粮草!
风险极大。深入数万敌军腹地,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但收益也同样巨大!一旦成功,皇太极大军断粮,军心必乱,围城之危自解!即便不能迫其退兵,也能极大缓解城内压力,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赌了!
王靖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立刻召集赵大锤、周遇吉(狗剩需要指挥火器防守城墙,石锁在外未归)以及几名最信赖的骑兵军官。
没有点灯,几人就在昏暗的城门楼角落里,借着窗外敌军营火的微光,王靖远压低声音,快速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夜袭?烧粮草?”赵大锤倒吸一口凉气,牛眼瞪得溜圆,“将军,这……这太险了!鞑子大营好几万人,咱们这点人进去,不是肉包子打狗?”
周遇吉也是眉头紧锁,但他更冷静:“将军,计划虽险,但确是唯一生机。只是,如何潜入?如何找到粮草?如何撤离?需有万全之策。”
“没有万全之策,只有搏命一击!”王靖远语气斩钉截铁,“人选,要最精锐的骑兵,善于夜间行动,悍不畏死者!人数不宜多,五百足矣,贵在精悍!”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快速划拉着:“路线,石锁摸清了一条干涸的河床,可以隐蔽接近敌营西北角。马匹,全部包裹马蹄,衔枚疾走!人,反穿号服(浅色内衬在外),用泥炭涂抹甲胄反光处!”
“至于如何找到粮草……”王靖远目光锐利,“我亲自带队!”
“什么?!”赵大锤和周遇吉同时低呼。
“将军,不可!您是一军之主,岂可亲身犯险!”周遇吉急道。
“正因为我是一军之主,才必须去!”王靖远不容置疑,“我对粮草位置的判断最准,临机决断也最快。不必再议!周遇吉,你从骑兵中立刻挑选五百最精锐者,要绝对可靠!赵大锤,你守好城墙,若听到敌营大乱,便多点火把,擂鼓呐喊,制造我军要大举出战的假象,牵制敌军注意力!”
见王靖远心意已决,两人知道再劝无用,只能抱拳领命:“末将遵命!”
子时,天地间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仿佛停滞。蓟州城南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五百名精选出的骑兵,如同暗夜中潜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所有的战马,马蹄都被厚布层层包裹,嘴里衔着木枚,防止嘶鸣。骑士们反穿着灰白色的号服内衬,盔甲和兵器的反光处都用泥炭仔细涂抹过,在微弱的星光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每个人都神情肃穆,眼神中闪烁着决死的光芒。
王靖远一马当先,同样装束。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目光扫过这一张张坚毅的面孔,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一拉马缰,率先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队伍沿着石锁标注的干涸河床,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冰冷的河水早已冻结,河床两岸的枯草提供了良好的掩护。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马蹄包裹厚布后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噗噗”声。
越是靠近敌营,那股庞大的、混合着人畜、烟火和皮革的气息就越是浓重。远处巡逻火把的光芒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能听到隐约的交谈声和战马的响鼻。
王靖远打了个手势,队伍速度放慢到极致,几乎是蹭着地面移动。他凭借前世侦察兵的经验和石锁的情报,小心翼翼地避开明哨暗岗,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敌营防御的缝隙。
过程惊险万分。有几次,巡逻队几乎就从他们藏身的土坎旁走过,火把的光芒甚至能照到他们紧贴地面的身体。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冷汗浸湿了内衫。
终于,在绕过一个堆放杂物的区域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被木栅栏粗略围起来的巨大空地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覆盖着油布的高耸草垛和堆积如山的粮袋!周围巡逻的士兵数量明显增多,戒备森严!
就是这里!后金的粮草囤积地!
王靖远眼中精光爆射!他仔细观察着守卫的分布和换岗的间隙,心中快速计算着。
时机稍纵即逝!
他猛地抽出尚方宝剑,虽然涂抹了泥炭,剑身在微弱星光下依旧闪过一丝寒芒!
“点火!冲锋!”压抑到极点的声音,如同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
“杀——!”
五百名靖远军骑兵,如同五百头被解除了束缚的猛虎,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他们用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点燃了浸满火油的布团、箭矢,奋力投向那些堆积如山的粮草垛!
刹那间,火星四溅!
干燥的草料和粮食遇火即燃,火借风势,轰然腾起!橘红色的火焰如同咆哮的巨兽,迅速蔓延开来,吞噬着一切!
“敌袭!”
“明军劫营!”
“粮草着火了!”
后金大营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惨叫声、锣鼓报警声乱成一团!许多士兵刚从睡梦中惊醒,懵懂地冲出营帐,就看到西北角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不要乱!是明军小股部队!包围他们!”有后金军官声嘶力竭地试图稳定局面。
但王靖远根本不给他们机会!
“随我冲!搅乱他们!”他一马当先,手中尚方宝剑化作夺命的寒光,如同热刀切牛油般冲入试图组织反击的敌军队列中,左劈右砍,所向披靡!
五百精锐骑兵紧随其后,以王靖远为锋矢,结成紧密的突击阵型,根本不与敌人纠缠,只是在庞大的敌营中疯狂地左冲右突,四处纵火,专挑人多、帐篷密集的地方冲杀!他们如同投入滚烫油锅里的冷水,所到之处,一片人仰马翻,混乱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扩散!
很多后金部队根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是火光,以为明军大队人马杀进来了,惊慌失措之下,有的盲目抵抗,有的四散奔逃,甚至发生了自相践踏的惨剧!
王靖远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眼前这片已化为炼狱的战场。粮草囤积地已然成为一片咆哮的火海,冲天的烈焰将半个夜空染成诡异的橘红色,浓烟如同巨蟒般翻滚升腾,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烧焦的糊味、油脂燃烧的恶臭以及皮肉灼伤的刺鼻气味。原本井然有序的后金大营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混乱,无数只穿着单薄内衣的士兵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惊马挣脱了缰绳,拖着燃烧的帐篷横冲直撞,将恐慌进一步扩散。
“时机到了!”王靖远心中雪亮。他们这支奇兵的作用已经发挥到极致:摧毁粮草,制造混乱,动摇军心。若再贪功恋战,一旦敌军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组织起有效的包围圈,他们这五百人必将陷入泥潭,被绝对优势的兵力碾碎。
他猛地调转马头,手中那柄沾染了泥污却依旧锋锐无匹的尚方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用尽全身力气,将压抑在胸腔里的命令如同炸雷般吼出:“撤!”
这一声“撤”,如同解开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早已蓄势待发的五百靖远军骑兵,展现了他们惊人的训练素养。没有一丝迟疑,没有半分慌乱,几乎是同一瞬间,所有骑士用力勒紧缰绳,战马前蹄扬起,发出沉闷的嘶鸣,随即狠狠踏在地上,完成了一个极其迅猛的原地转向。整个队伍如同一把灵活的手术刀,瞬间从狂猛的进攻态势,转为决绝的撤退冲锋。
“以将军为锋矢,锥形阵!冲出去!”周遇吉几乎是同时嘶吼,接应着王靖远的命令。
突围之路,绝非坦途。
尽管混乱不堪,但后金军中不乏悍勇之士和反应迅捷的低级军官。一支大约百人的巡逻队,在一名拨什库的咆哮催促下,勉强集结起来,试图堵住他们通往营外的必经之路。他们仓促间组成了松散的枪阵,长矛斜指,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森寒的光。
“不要停!碾过去!”王靖远眼神冰冷,速度丝毫不减,反而狠狠一夹马腹,战马吃痛,速度再提三分!他伏低身体,几乎与马颈平齐,手中宝剑平平端起,剑尖直指敌阵核心。
眼看就要撞上枪阵,王靖远猛地一拉缰绳,战马灵性地一个侧滑,避开了正面的矛尖。与此同时,他手腕一抖,尚方宝剑化作一道银色的闪电,精准地削断了三四根探出的长矛木杆!剑锋去势未减,顺势划开了那名拨什库的咽喉,带出一捧灼热的鲜血。
“噗嗤——!”
锋矢阵的尖端,以王靖远为最锐利的一点,狠狠地凿入了敌群!紧随其后的骑兵们,借助高速冲锋的惯性,手中的马刀、长枪奋力劈砍突刺。他们根本不追求一招毙敌,所有的攻击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打开通道!刀光闪烁,血花四溅,骨骼碎裂声、临死前的惨嚎声不绝于耳。这支仓促组成的拦截线,在靖远军决死的冲锋面前,如同朽木般被瞬间撕裂、穿透!
然而,刚冲破第一道阻碍,第二波敌人已经从侧翼涌来。这是一群闻讯赶来的弓箭手,他们来不及寻找掩体,就在空地上张弓搭箭。
“举盾!避箭!”命令迅速在队伍中传递。
骑兵们纷纷举起左臂上的小圆盾,护住头脸和战马的要害。只听“哆哆哆”一阵密集的响声,箭矢大部分被盾牌挡住,或是从身边呼啸掠过。但仍有两三名骑兵不幸中箭,闷哼一声从马上栽落,瞬间就被后面涌上的敌兵淹没。
“不要回头!继续冲!”王靖远心如刀绞,却深知此刻哪怕一瞬的迟疑都会导致全军覆没。他只能嘶声怒吼,催促队伍前进。他们的牺牲,必须换来主力的生机!
混乱,此刻成为了他们最好的掩护。四处燃起的大火和浓烟严重阻碍了敌军的视野,惊惶奔走的人群和牲畜更是不断冲散试图集结的敌军小队。王靖远凭借着他那近乎本能的战场直觉和来时刻意记下的路径,引领着队伍在混乱的营盘中穿梭。他专挑火光最盛、烟雾最浓、人员最杂乱的地方冲,因为那里往往是敌军指挥最失灵、抵抗最薄弱之处。
“左转!穿过那片着火的车营!”王靖远大喝。
队伍毫不犹豫地冲入一片燃烧的辎重车辆区域。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燃烧的木板不时轰然倒塌,火星四溅。战马惊恐地嘶鸣,但在骑士们的强力控制下,依旧奋蹄狂奔。追兵果然被这片火海迟滞,速度慢了下来。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最后一片营帐区,眼看前方就是相对空旷的原野时,一支约三百人的骑兵队伍,在一名身着镶铁棉甲的牛录额真率领下,终于完成了集结,如同一堵黑色的墙壁,拦在了前方!这支生力军盔甲鲜明,阵型严整,与之前混乱的散兵游勇截然不同。
“明狗!留下命来!”那牛录额真怒吼,挥舞着长刀,率先冲来。他看出了王靖远是这支队伍的首脑,意图实施斩首战术。
“保护将军!”周遇吉和几名亲兵毫不犹豫地加速,试图挡在王靖远身前。
“让开!我来!”王靖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知道,此刻必须速战速决,击溃这支拦路虎的士气!他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再次加速,迎着那牛录额真对冲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两马交错!
那牛录额真势大力沉的一刀劈下,王靖远却不闪不避,尚方宝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向上斜撩,正是军中搏杀的险招:“举火燎天”!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牛录额真只觉得一股诡异的大力传来,他精铁打造的长刀竟被从中削断!剑光毫不停滞,顺势而上,自他的下颌处切入,几乎将他的半个脑袋劈开!
主将一个照面便被秒杀!这支拦截骑兵的士气瞬间崩溃!靖远军骑兵趁势猛冲,如同烧红的铁钎插入凝固的牛油,瞬间将敌阵穿透!
“冲出去了!”
不知是谁狂喜地大喊一声。队伍终于彻底冲出了后金大营的边界,将那片火光冲天、杀声震地的混乱地狱甩在了身后。
但危险并未完全解除。
“散开!呈疏散队形!全速前进!”王靖远立刻下令。队伍迅速由密集的锥形阵散开,以减少被可能的流矢和冷箭造成的伤亡。所有骑士都伏在马背上,拼命鞭策着同样疲惫但求生的本能被激发的战马,向着远方蓟州城那隐约的轮廓,向着生的希望,亡命飞驰!
身后,是冲天的大火,是彻底陷入混乱和恐慌的后金大营,是皇太极可能气急败坏的咆哮!
当他们如同血人般冲破最后一道零星的阻拦,看到蓟州城头那骤然增多、如同繁星般亮起的火把,听到城头传来的震天战鼓和呐喊声时,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成功了!
“开城门!”王靖远用尽最后力气高喊。
城门迅速打开,五百骑兵旋风般冲入城内。直到城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所有人才仿佛脱力般,几乎从马背上栽下来。
王靖远勒住战马,回头望去,只见西北方向那片天空,已被熊熊大火映成了诡异的赤红色。
他缓缓举起手中那柄饱饮敌血的尚方宝剑,虽然疲惫欲死,但胸中却有一股豪气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