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幸立于高阶之上,月光初上,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却更衬得他神色凛冽如冰。
他目光并未落在李桂身上,而是投向远处宫墙的暗影:
“李桂,你现在就去各宫走一趟。传孤的口谕——”
他略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潭深处捞出:
“自今日起,若是让孤听到,有任何关于太子妃的污言秽语、捕风捉影之谈,”
“无论这流言最初从哪一宫的角落冒出,所有涉事宫人,无论主从,一律——杖、毙。”
最终他将视线转向脸色瞬间惨白的李桂,眸中毫无波澜,
仿佛说的不是夺人性命的旨意,而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现在就去。孤要这后宫,立刻、马上,安静下来。”
“嗻!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
李桂被那“杖毙”二字激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深知此事关乎太子妃清誉,更触及了太子殿下不容触碰的逆鳞,
哪里敢有半分耽搁,连忙应下,转身就要飞奔而去。
“等等。”
裴衍幸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拽住了李桂的脚步。
李桂慌忙回身,垂首听令。
裴衍幸望着淑妃宫殿所在的方向,眼底最后一丝属于人子的温度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与嘲弄。
“再去母妃宫里,替孤知会一声。”
“就说,孤明日下朝之后,会亲赴长春宫偏殿,向母妃——好、好、请、安。”
“让母妃她……务必,等着孤。”
全程,他的面色都冷沉如铁,所有的怒火与戾气都被压缩到了极致,反而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是即将斩落的利刃。
“是!殿下!奴才明白!”
李桂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再次躬身,几乎是小跑着退了下去。
直到走出老远,夜风一吹,他才惊觉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殿下交代的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好相与的。
前者是要以血腥手段震慑六宫,后者……更是直面淑妃娘娘的雷霆之怒。
无论哪一件出了差错,他这把老骨头,恐怕都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将一切安排妥当,裴衍幸立在原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他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与怒火,一点点、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直至周身那骇人的寒意渐渐敛去,眉宇间只余下些许未曾散尽的冷硬。
待他再度睁眼时,眸中已努力覆上了一层柔和的微光。
他理了理衣袖,这才抬步,朝着偏殿的方向走去。
行至偏殿门外,他的脚步不由得微微一顿。
透过敞开的殿门与轩窗,远远便能瞧见殿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他的初初正围着那张特意拼凑起来的大方桌忙前忙后,
一会儿拿起这个瞧瞧,一会儿又端起那个嗅嗅,活力四射,兴致勃勃。
昏黄的烛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柔软的光晕。
明明只是为了一口新奇吃食,就能开心筹备一整天、眉眼弯弯的初初……
那么容易满足,心思剔透得像水晶,对人总是先掏出十分真诚的初初……
为什么总有人,就是不愿放过她呢?
那刚刚压下去的刺痛与怒意,险些又要翻涌上来。
他攥了攥拳,将那丝阴霾狠狠按捺下去。
殿内,严初正全神贯注地调制着她的“灵魂蘸料”——油碟和干碟。
让她惊喜万分的是,这小厨房竟如此神通广大,
芝麻酱、香油、蒜末、葱花、香菜、辣椒面、花生碎……林林总总摆了一小排!
“阿幸~你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呀?快来快来!”
严初一抬头,正好捕捉到门口那道凝视着自己的身影。
她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挥舞着还沾着一点酱料的小手,欢快地招呼他。
裴衍幸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心绪,眉目温柔地应了一声:
“来了。”
他迈步走进这方被食物香气和她的笑声填满的小天地,暖意立刻包裹了他。
走近了,他才注意到桌上琳琅满目、却都还是生鲜状态的食材——
薄如蝉翼的肉片,水灵青翠的菜蔬,摆盘精致的菌菇……
中间放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铜锅,下面炭火正红,
锅子被隔成两半,一边是乳白翻滚的骨汤,另一边则是红艳喷香、浮着辣椒与花椒的汤底。
他不禁有些好奇,抬手轻轻拂去她鼻尖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点辣椒面,温声问道:
“我们初初这是在弄什么?这般丰盛,却……都是生食?”
“这个呀,叫做‘火锅’!”
严初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开始讲解,
“就是把桌上这些生的食材,放到这个滚烫的锅子里烫熟,边煮边吃,热乎乎的可过瘾了!然后再蘸上我独家秘制的调料——”
说着,她将自己精心调配好的一碗香气扑鼻的蘸料塞到裴衍幸手里,语气里满是自豪:
“喏,尝尝!这可是蘸鞋底都好吃的绝世美味!”
转身,热情地招呼着殿内还有些不知所措的众人:
“哎呀,都别傻站着啦!快坐下,坐下一起吃!放心,我给每个人都单独调好了一份蘸料,保准合口味!”
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疑惑地歪了歪头:
“诶?李公公呢?我明明也喊了他一起来热闹热闹的呀?”
严初只隐约记得李公公被阿幸叫走了,却没想到他没跟着一起回来。
“我有些事交代李桂去办,他一时半刻回不来。”
裴衍幸接过那碗调料,嗅着其中复杂诱人的香气,温声解释。
同时,眼风扫向一旁如标枪般肃立、浑身写满“不合规矩”四个大字的黑风,递去一个眼神:
听太子妃的,坐下。
“哦,好吧……”
严初有些惋惜地撇了撇嘴,
“那他可没口福啦,错过此等美味。”
不过嘛……
她眼珠一转,看向桌上多出来的那份蘸料。
嘿嘿,正好便宜她了!
一人独享两份快乐!
这碗多加辣,那碗多加醋,完美!
得到主子明确指令的黑风,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这才极其僵硬、同手同脚地挪到离主位最远的那个凳子边,
动作标准得像在执行潜伏任务般,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半边屁股,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而望舒则截然不同。
她跟着自家主子这些年,早已习惯了这种“没大没小”却格外温馨的相处方式。
笑嘻嘻地福了一礼,便落落大方地在严初身侧的位置坐了下来,甚至还主动帮忙摆放起碗筷。
殿内,炭火哔剥,红白汤底开始翻滚,浓郁的香气混合着蘸料的辛香,迅速弥漫开来,
将这偏殿一角熏染得暖意融融,人间烟火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