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勤沉默了片刻。
炭火的暖意烘着后背,窗外的暮色一点点浸润进来。
他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有人问,只是没想到是由这位刚刚表露了实心任事态度的房玄龄提出。
在这样一个略显疲惫的黄昏,如此直接又带着几分坦诚困惑地问出来。
他伸手拿起已经微凉的茶壶,给自己和房玄龄的杯中都续了些水。
水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房公既问,晚辈不敢隐瞒,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张勤放下茶壶,双手拢在温热的杯壁上,目光有些飘远,仿佛陷入了回忆。
“晚辈家中,确是耕读传家。说是‘读’,其实祖上并未出过什么显达人物,不过是认得几个字,不至于睁眼瞎罢了。主要还是靠‘耕’。”
他语气平实,带着点回忆过往的淡淡怅然。
河东地少人多,家里那点薄田,要养活一大家子,殊为不易。
所以他自记事起,除了被父亲按着头认些字、背几句《千字文》、《论语》,其余时候,也是要下田做活的。
插秧、除草、割麦、打场,都干过。
农闲时,也得跟着长辈上山砍柴、捡粪。
房玄龄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大概……是八九岁那年吧。”张勤继续说道,语速不急不缓。
“村里来了位老者,说是云游四方,路过此地,见山清水秀,便想赁间旧屋住一阵子。他年纪很大了,头发胡子都白了,但精神极好,眼睛特别亮。”
“村里人见他孤身一人,和气,又肯付些米粮当租金,便由他住下了。”
“这位老者,似乎很懂农事。”张勤的嘴角微微弯了弯,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场景。
“他不像别的读书人那样只站在田埂上指指点点,是真会下地。他常在田间转悠,看庄稼的长势,捏捏土,问问老农今年雨水如何、用的什么种子。”
“有时候,还会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用炭条画些奇怪的图,或是记下些数字。”
说及此,张勤便说自己的这些习惯也是由此而来。
“晚辈那时年纪小,好奇,常跟在他后头看。他也不赶我,有时还指着地里的庄稼问我,觉得哪一垄长得好,为什么好。”
“我答不上来,他就自己慢慢说,说这块地朝阳,那块地靠水近,土色也不一样。”
“说的都是很实在的话,却又能把这些零碎的东西串起来,让人觉得,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房玄龄听到这里,身体稍稍坐直了些,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后来熟了,他便允我偶尔去他赁的屋里。”张勤喝了口水。
“他那屋子很简陋,但收拾得极干净。”
“墙上挂着他自己画的些图,有庄稼根系的,有不同叶子形状对比的,还有些我看不懂的、弯弯曲曲的线条,他说那是记录雨水和收成的变化。”
“他告诉我,种地不能光靠老天爷和祖辈传下来的老法子,得用眼睛仔细看,用手去试,还得把看到、试过的都记下来,年复一年地比较,才能慢慢摸出些更好的门道。”
“他说,这就叫‘格物’。”张勤抬起头,看向房玄龄,“不是书斋里空谈的格物,是脚踩在泥巴里的格物。”
他还说,天下之大,各地的土、水、气候、种子千差万别,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法子。
要想让地里多打粮食,就得耐下性子,一样一样去试,去找到最适合当地的那一套。
“晚辈当时听着,觉得新奇,也有些懵懂。”
但跟着他的那两三年,确确实实学了不少东西。
怎么选种留种,怎么看土施肥,不同庄稼套种有什么讲究,甚至如何自己动手,用木头、铁片鼓捣些更轻便好用的农具雏形。
他教的很杂,却很实用,都是围绕着怎么让地里的产出多一点,让农人劳作轻省一点。
张勤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回忆的温暖与感伤:
“后来,战乱波及家乡,那位老者便云游去了,不知所踪。再后来,晚辈一家也踏上了逃难的路。这些事,便深埋心底。”
“初入东宫时,人微言轻,只求安稳,更不敢提起这些与‘正道学问’似乎不甚相干的琐碎技艺。直至去了皇庄,眼见田地、农人,往日所学所思,才不由自主地翻涌上来。”
“便试着做了些改进。侥幸有些微效,得殿下青眼,才有后来种种。”
他说完了,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暮色更深,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房玄龄久久没有言语,只是看着张勤,目光深邃,仿佛在消化这段平淡却奇异的往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吁出一口气,低声道:“原来如此。一位隐于乡野、学究天人的奇人异士。”
“难怪,难怪侯爷所思所行,既有深耕泥土的实在,又不乏超脱眼前一隅的远见。这等机缘,实属难得。”
他顿了顿,又问:“那位老者,可曾留下姓名?”
张勤摇了摇头,眼神坦然:“他只让晚辈唤他‘袁老’,说姓名不过是符号,忘了便忘了。但想必袁便是他的姓了”
“晚辈也曾问过,他只笑而不答,说若是他琢磨的那些东西真能帮到更多人,便比留下名字有意义得多。”
房玄龄默然片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感慨,有钦佩,也有释然。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今日听侯爷一席话,解惑良多。”
“天色已晚,玄龄就先回府了。这规程,我带回府中再细看两日,若有增补,再来与侯爷商议。”
“有劳房公。”张勤也起身相送。
送至衙门口,秋风已带寒意。
房玄龄踏上马车前,回头看了张勤一眼,那目光比来时似乎多了些不同的东西,最终只化作一句:
“侯爷也早些回府歇息。”
马车辘辘远去,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张勤站在门前,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半晌,才转身慢慢走回院中。
檐下的灯笼已然点亮,晕开一团朦胧的光。
送走房玄龄的马车,张勤没有立刻回屋。
他独自站在院子里,秋夜的凉意透过单薄的官袍渗进来。
他仰起头,天上挂着一弯清冷的弦月,四周散着几粒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