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岳家军大营。
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洒在连绵的营帐和校场上,带来些许稀薄的暖意。
与临安朝堂的暗流涌动、北地黑云寨的紧张备武不同。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汗味、泥土气息与隐约亢奋的独特氛围。
自三山镇一战后,岳飞并未急于再次大举出击。
他严格遵循着与北望军密议的“稳扎稳打”策略。
利用这段相对平稳的时期,开始着手做一件他思虑已久。
却因各种掣肘一直未能全力推行的事
——系统地整训他的部队,打造一支真正如臂使指、纪律严明、战力强悍的“岳家军”。
校场东侧,一块被单独划出的区域。
两百名被精选出来的士卒,正分成二十个小队,进行着一种全新的操练。
他们手中的武器并非刀枪,而是一种形制奇特、带有弩匣的连发手弩
——正是北望军赠送的御煞弩。
教授他们使用的,是十几名最早接触并熟练掌握了这种弩机的岳云亲卫。
“……上匣,要稳,卡榫入槽,听到‘咔’声才算到位。”
“瞄准不必像弓弩那般精细抬算,五十步内,凭感觉指向大致方位即可,关键在快,在覆盖。”
“记住,五矢连发,最佳是两到三轮短促齐射,压制敌头。
射空后立刻后撤装填,或换刀盾上前,绝不可在原地发愣!”
亲卫们大声讲解着要领,并亲自示范。
“噔噔噔噔噔!”
急促的机括声响成一片,五十步外的木靶瞬间被弩矢钉满,木屑纷飞。
围观的士卒们发出阵阵低呼,眼中满是热切。
这种射速,这种威力,在短兵相接或突击登城时,简直是收割性命的利器。
“好东西啊!”
一名络腮胡子的队正摸着刚发到自己手里的御煞弩,爱不释手。
“以前要想这般泼箭雨,得多少弓手排队轮射?还得怕伤了前面自己人。
这玩意儿,一轮过去,对面墙头还能站着的怕没几个了!”
“听说北边黑云寨的兄弟,就用这个打了金狗一个措手不及,拔了好几个钉子。”
“岳元帅有门路,能弄来这等宝贝!”
士卒们的窃窃私语中,充满了对新装备的兴奋,以及对岳飞手段的钦佩。
校场另一侧,则是队列与体能操练。
岳飞亲自制定了更严格的操典。
从清晨的负重越野,到午后的阵型变换、刀枪合击。
再到夜间的口令辨识、灯火管制。
一切皆有法度,赏罚分明。
岳飞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校场各处,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挥汗如雨、咬牙坚持的年轻面孔。
扫过那些随着口令整齐划一转动方向的队列。
扫过那些在对抗演练中开始懂得互相掩护配合的士卒。
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
这才是军队该有的样子。
不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不是只知劫掠的兵痞。
而是一支有魂、有纪、敢战、能战的铁军。
“北望军能屡挫强敌,其严整高效,恐怕便源于此等扎实根基。”
岳飞心中暗忖。
与北望军的接触
尤其是见识了那些超越时代的器械与高效的组织方式后,对他触动颇深。
他并非要全盘照搬。
但其中强调纪律、注重训练、装备与战术结合的精髓。
却被他吸纳过来,融入自己对军队的理解之中。
中军大帐旁,一处新立的简易工棚内。
几名老匠人正带着徒弟,小心翼翼地拆解、研究一具御煞弩。
这是岳飞特意吩咐的。
“弩机结构精巧,尤其这连发机关和弩匣,非寻常匠人能仿。”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匠人摇头叹道。
“材质也特异,韧性硬度皆非普通木材铁料可比。
元帅,仿制……难,短期内绝无可能。”
岳飞点点头,并无太多失望。
“无妨。知其原理,能维护、修理即可。
若能从其结构思路中得到启发,改良我军现有弓弩,亦是功劳。”
他又看向旁边案几上摆放的几个青铜定神铃。
“此物……效用可曾验证?”
负责测试的亲卫校尉上前一步,恭敬道。
“回元帅,已做过几次测试。
若有人在附近心怀强烈恶意、杀意,或试图施展某些迷惑人心的伎俩,此铃确会自发微鸣,声音虽不大。
但闻之令人心神一清,杂念顿消。悬挂于哨位或要害营帐外,应有预警奇效。”
岳飞拿起一个定神铃,轻轻摩挲其表面的云纹。
触手温润,隐隐有种安定之感。
“北望军……陈先生……”
他低声自语。
对方所赠之物,皆非寻常。
御煞弩是实实在在的破敌利器。
定神铃则仿佛是针对某些“阴私诡谲”手段的护身符。
这既显示了对方的技术实力,也隐隐透露出。
他们对抗的敌人,或许真如石墩所言,不止是战场上的金戈铁马。
“报——”
一名传令兵匆匆入帐,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公文。
“元帅,枢密院行文至!”
岳飞接过,展开一看。
前面是公式化的嘉奖,表彰其收复三山镇之功,赏赐了些许钱帛。
但后面的内容,却让他的眉头渐渐锁紧。
“……朝廷方议和好,南北疲惫,大将持重安边,勿轻启衅,以坏大局……”
“……着将所部兵马、粮秣、斩获及与北地人员往来情状,造册详报,以备核查……”
语气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
限制、猜忌、审查之意,扑面而来。
“果然来了。”
岳飞合上公文,面色沉静,并无意外。
一旁的张宪忍不住怒道。
“元帅!将士们在前方流血拼命,朝廷不追加粮饷也就罢了,还这般猜忌掣肘!
与北地往来?不过是些商贾运送药材物资,难道这也犯了王法?”
岳云年轻气盛,更是涨红了脸:“爹!这分明是那帮主和的酸儒,见我们打了胜仗,心中不痛快,变着法子使绊子!”
岳飞抬手,制止了他们的激愤。
“慎言。”
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
“朝廷旨意,不可公然违逆。该报的,报上去便是。至于‘勿轻启衅’……”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
“金贼占我疆土,掠我百姓,何来‘衅’之一说?
我等身为守土之将,击退来犯之敌,乃是本分。
只要金贼来犯,该打,还是要打。”
这番话,既未直接抗命,又表明了底线。
诸将心中稍定,但那股憋闷之气,却难以消散。
这时,王贵从外面进来,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
“元帅,刚接到江淮总领所文书,下一批粮饷。
因‘漕运不畅’、‘库藏需统筹’,要延迟半月发放,且数额……只有请拨的七成。”
帐内气氛顿时一凝。
粮饷,是军队的命脉。
延迟、克扣,这是比公文警告更直接、更阴损的软刀子。
岳飞的脸色也终于沉了下来。
他走到帐边,望着校场上那些仍在刻苦操练的士卒身影。
朝廷的暗箭,已经一支支射来。
猜忌、限制、断粮……
这些手段,他并不陌生。
只是这一次,来得更快,更急,也更狠。
“没有粮饷,军心易散。”
张宪忧心忡忡。
“北望军上次送来的物资,尚可支撑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
岳飞沉默片刻,缓缓转身。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传令下去,营中现有储粮,统一调配,优先保障操练士卒及哨探前线兵卒。”
“向附近尚未沦陷的州县发函,以抗金保境之名义,协商购粮,价格可酌情上浮。态度要恳切,陈明利害。”
“再派得力之人,持我手书,前往荆湖、四川等后方尚未被战火严重波及之地,寻可靠的粮商设法。”
他一条条吩咐着,思路清晰,并未因困境而慌乱。
“至于操练,不可懈怠。越是艰难,越需自身硬。”
“我们要让朝廷有些人看看,岳家军,不是靠克扣粮饷、几纸公文就能压垮的!”
“我们要练出一支,即便在寒冬里,缺衣少食,也能嗷嗷叫地扑向金贼的铁军!”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传入诸将耳中。
众人精神一振,齐声抱拳:“末将领命!”
走出大帐,岳飞独自走向校场一处高台。
寒风吹动他的衣袍。
台下,是正在形成的“岳家军”雏形。
台上,是将帅孤独而坚定的身影。
朝廷的暗箭与冷枪,或许能延缓他的脚步,制造无数的麻烦。
但想要彻底折断这把已然开始淬火成型的利剑?
除非,他们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祭出那最决绝、最酷烈的手段。
而那时,或许便是真正的“风波”骤起之时。
岳飞的眼神,越过校场,望向北方。
那里,有虎视眈眈的金军。
有神秘而强大的盟友。
也有……未知的、却必须去面对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