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办公署里,江荣廷看着桌案上关于八道村等十一村清丈受阻的详细报告,眉头紧锁。
“不能动兵。”江荣廷沉声道,看向一旁的吴禄贞和刘绍辰,“老百姓现在被谣言蛊惑,认为我们是去抢地加税的,若派兵前往,岂不坐实了他们的恐惧?必须弄清楚,这谣言从何而起,又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
吴禄贞点了点头,他对基层的情况更为熟悉:“百姓愚昧,易受蛊惑,须得查明根源,方能对症下药。硬来只会适得其反。”
刘绍辰也表示赞同:“只是我们的人一去,目标太大,恐怕问不出实话。”
江荣廷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吴禄贞身上:“看来,得我们亲自去八道村看看。”
吴禄贞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江荣廷的意图。尽管两人之间隔阂未消,但在处理公务上,目标是一致的。他简短应道:“好。”
次日一早,两人换了半旧不新的棉布长衫,打扮成收山货的行商模样,只带了四名同样扮作伙计的亲兵,骑马离了延吉城,朝着八道村方向而去。
到了八道村外,将马匹留在林子里由亲兵看守,江荣廷和吴禄贞二人背着褡裢,步行进了村子。村子看起来与寻常东北村落无异,土坯房,木栅栏,但气氛却有些异样,村民们看到生面孔,眼神中都带着几分警惕和疏离。
两人在村里看似随意地溜达,来到村中一棵老榆树下,见几个老汉正蹲在墙根底下闲聊。江荣廷给吴禄贞使了个眼色,两人凑了过去。
“几位老哥,歇着呢?”江荣廷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笑容,从褡裢里掏出包“老巴夺”烟卷,挨个递过去,“来,抽根烟。”
那几个老汉一愣,看着那洋烟卷,都有些拘谨和好奇。他们平日抽的都是自家种的旱烟叶子或是廉价的“蛤蟆头”,哪里见过这个。
一个胆大的老汉接过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嘿嘿笑道:“这洋烟卷,金贵玩意儿,俺们可抽不惯。”
“老哥说笑了,尝尝,尝尝。”江荣廷自己也点上一根,顺势蹲了下来,“我们是收山货的,路过贵宝地,看看有没有山参、皮子啥的。”
吴禄贞也在一旁蹲下,看似随意地搭话:“是啊,今年行情还行。看咱们这村子,地界不错啊,地也不少吧?”
一提到地,几个老汉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互相看了看,没人接话。刚才接烟那老汉含糊道:“咳,就那样吧,土里刨食,混个肚儿圆。”
江荣廷察言观色,知道他们心有顾忌,也不深问,转而聊起年景、收成这些不打紧的话题。烟雾缭绕中,气氛似乎缓和了些,但每当江荣廷或吴禄贞将话题引向清丈、选举或者官府的新政时,老汉们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就唉声叹气,说些“官府的事,咱小老百姓哪懂”、“听上头的呗”之类的敷衍话,眼神里却藏着恐惧。
聊了一阵,没什么实质收获。江荣廷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笑道:“这走了半天,口也渴了,不知哪位老哥家方便,讨碗水喝?”
一个看起来最老实巴交、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老汉犹豫了一下,指了指旁边一个低矮的院子:“要……要不,去俺家喝口吧。”
“那感情好,多谢老哥了!”江荣廷连忙道谢,和吴禄贞跟着那老汉进了院子。
院子收拾得还算干净,老汉招呼他们进屋坐,屋里光线有些暗,一个半大小子正在灶坑前烧火,一个面色憔悴的妇人坐在炕上缝补衣服。
“屋里埋汰,二位别嫌弃。”老汉有些局促,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炕沿,“快坐,快坐。孩儿他娘,快给两位先生倒碗水。”
“老哥别忙活了,是我们打扰了。”江荣廷和吴禄贞在炕沿坐下。江荣廷打量了一下这户人家。
那妇人端来两碗温水,眼神也有些躲闪。
江荣廷喝了口水,笑着对那老汉说:“老哥贵姓啊?家里几口人?我看这村子地不少,日子应该还过得去吧?”
“叫我王老蔫就行。”老汉搓着手,低着头,“就俺们三口,还有个丫头嫁到外村了。地是有几垧,将就够吃。”
吴禄贞注意到王老蔫坐下的动作有些迟缓,一条腿似乎不太得劲,便关切地问:“王老哥,你这腿……”
王老蔫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了:“没……没啥,前年摔了一跤,落下的毛病。”
这时,一直在烧火的半大小子,约莫十五六岁,忍不住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王老蔫一眼瞪了回去。
江荣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疑窦更深。他放下水碗,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老哥,我看你是个实在人。不瞒你说,我们不是收山货的。”
王老蔫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惊恐地看着他们。
吴禄贞接口道:“这位是延吉督办公署的江督办,我是吴禄贞。我们这次来,就是想知道,八道村乃至周边村子,为什么对官府清丈土地如此抵触?为什么没人敢去举报?老百姓到底在怕什么?”
王老蔫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炕沿上滑下来,声音都变了调:“官……官老爷!俺……俺啥也不知道啊!俺就是个种地的……”
江荣廷伸手扶住他,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却放缓了些:“王老哥,你别怕。今天在这里,有什么委屈,你只管说出来!我江荣廷向你保证,只要你所言属实,绝不让任何人报复你!这延吉,还没人能大过王法去!”
王老蔫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拼命摇头:“没……没有委屈……俺啥也不知道……”
眼看王老蔫如此恐惧,江荣廷和吴禄贞知道,不下猛药是不行了。江荣廷正要再开口,那烧火的半大小子“噌”地站了起来,满脸涨红,激动地喊道:“爹!你还要老实到啥时候?!腿都让人打折了,地也让人霸占了,你还不敢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铁柱!你闭嘴!”王老蔫厉声喝道,惊慌失措。
“我不闭!”王铁柱梗着脖子,眼泪也流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江荣廷面前,“官老爷!我说!俺家原来在村东头自己开了一垧多的生荒地,辛辛苦苦伺候了两年,刚能见点收成。那倪林看上了,非说那是他家的地,我爹去跟他们理论,就被他们……就把腿给打折了!”
“倪林?”江荣廷眼神一寒,他终于听到了这个名字,“这倪林是何人?”
王铁柱哭着道:“就是这十里八乡最大的地主倪老爷!手底下养着一帮子打手!俺爹去延吉府告过状,可根本没用!倪林在官府有靠山,状纸递上去就没信儿了!后来俺爹想去那个举报箱投信,刚出村就被他们的人拦住了,威胁俺爹,要是敢去举报,就让俺家在屯子待不下去!”
王老蔫见儿子全说了,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炕上,老泪纵横,终于不再隐瞒,断断续续地补充道:“……不只是俺家,屯子里好多人家都被倪家欺负过……占地的,放印子钱的……没人敢吭声啊,选举,倪家早就放话了,谁敢配合官府,就没好果子吃……路上都有人盯着,根本去不了延吉……那举报箱子,摆在那儿,谁敢去投啊……”
真相如同冰冷的河水,彻底淹没了江荣廷和吴禄贞。他们终于明白,阻碍新政的,不是百姓,而是盘踞在地方,通过暴力、恐吓和勾结官府胥吏,编织了一张巨大黑网的豪强倪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