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延吉督办公署,江荣廷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在自己作为边防督办所能影响和控制的辖区——包括新升格的延吉府(知府陶彬)、珲春厅、汪清县、和龙县等地,大刀阔斧地推行起他经锡良首肯的新政。这像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劲旋风,席卷了这片长期被旧势力所把持的边陲之地。
首先成立的,是直属于督办公署的“清丈总局”,专司全境土地清丈事宜。江荣廷委任了与他关系已然出现裂痕的吴禄贞兼管总局事务,刘绍辰从旁辅助。
江荣廷对刘绍辰解释道:“绶卿之才,于勘测、绘图、规划诸事,远超我等。且他巡边多年,对延吉各地了如指掌。公私须分明,此等关乎边防根基的大事,非他不可。”
刘绍辰点头称是:“吴帮办确是最好人选,只是……”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担心吴禄贞因柏文蔚之事心存芥蒂,不肯尽力。
江荣廷目光沉静:“我相信绶卿的为人,更相信他对这片土地的责任心。你去与他接洽,明确告知于他。”
果然,当刘绍辰找到吴禄贞,说明清丈总局的职责时,吴禄贞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干脆地应承下来:“既是巩固边防之事,禄贞义不容辞。”他的语气平淡,但接下重任本身,就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紧接着,督办公署发布了措辞严厉的《延吉官荒清理令》。告示贴满了各城门口、集市要道,并由识字的衙役反复宣讲:
“督办公署告谕延吉军民:查延吉境内,官荒甚多,隐匿不报,致使国有土地流失,实为地方之大害!今奉酱督办钧令,特行清理。自布告之日起,限三个月内,所有占垦官荒者,均须至清丈总局据实报备,勘明亩数,按新定章程补缴地价,换发官印地契。逾期不报者,一经查出,所占土地一律无条件收回官有!划入官荒招垦区,分给新迁入之守法垦民耕种!”
此令一出,已然引起骚动。而江荣廷的下一项举措,更是彻底引爆了基层——他下令废除所有由地方豪强把持或世袭的保长职位,由各村村民公开投票,重新选举。
在召集延吉府、珲春厅、各县官员的会议上,江荣廷面色冷峻,宣布了这条决定,并严令:
“此次选举,务求公正!各村设投票箱,年满十六之男丁,皆可参选、投票。若有那等不开眼的,妄想故技重施,贿赂拉票、威胁利诱者,一经举报查实,其家产一律充公!本人,不论老少,统统发配天宝山银矿,背矿一年,以儆效尤!”
他补充道:“新任保长直接对督办公署负责,定期汇报村务。本督办要的是能为民做主的保甲长,不是盘踞地方的土皇帝!”
最后,江荣廷命人在延吉府、珲春县等衙门口,设置了数个厚重的包铁皮木箱,上书四个大字——“民怨举报”。告示明确宣布,鼓励百姓匿名举报贪官污吏、豪强不法之事,并明示重奖:“凡举报经查实者,罚没金额之十分之一,赏予举报人!督办公署以名誉担保,严密封存举报人信息,若有泄露,严惩不贷!”
新政对于那些盘踞地方多年的豪强势力来说,这无疑是灭顶之灾般的危机。新政的刀锋,精准地砍向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土地和权力。
命令还未彻底下发到最偏远的村落,以倪林为首的豪强团体,已经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乱作一团。
倪林,五十多岁,身材微胖,面皮白净,一双细眼总是习惯性地眯着,看似和善,内里却尽是精明与算计。其家族在延吉经营数代,通过巧取豪夺,名下田产、山林无数,其中大半都是未曾登记纳粮的“黑地”,也就是此次清理令首要针对的“官荒”。
他为人狡黠,与官府胥吏勾结极深,尤其是与延吉府的同知孙德海关系密切。倪林每年的大量孝敬,就是通过孙德海打点各方,使得其霸占官荒、逃避税赋的行为多年来安然无恙。
此刻,在倪林家那间内堂里,七八个在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乡绅地主聚在一起,个个面带忧色,如丧考妣。
“倪爷,您可得拿个主意啊!这江荣廷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啊!”一个干瘦的地主捶着大腿,声音带着哭腔,“我那几百垧地,多半都没上册子,这要是被清丈出来,按新章补地价,那得是多少银子?要是被直接收回去……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活?”
另一个胖乡绅擦着额头的汗,急声道:“补地价还是小事!关键是那保长的位置!我家三代都是屯子的保长,这要是选没了,以后谁还听咱们的?那些泥腿子还不翻了天?还有那狗屁举报箱……这,这要是哪个不开眼的穷棒子往里扔张纸条,咱们以往那些事……”
他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他们谁屁股底下没点不干净的事?欺压百姓、放印子钱、瞒报田亩……以往靠着保长的身份和官府的关系,都能压下去。可现在,保长要重举了,官府门口还摆了那么个要命的箱子!
“都慌什么!”倪林猛地一拍桌子,喝断了众人的抱怨。他刚收到同知孙德海派人送来的信,信上只说“江督办新政势不可挡,望早做打算,谨慎应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无能为力的意味,这让他更加心寒。
他环视众人,阴恻恻地说道:“江荣廷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拿咱们这些人开刀,给他自己立威呢!刀刀都冲着咱们的命门来的!”
“可不是嘛倪爷!咱们这些年,可没少给上面孝敬,他江荣廷一来就要断咱们的根,这也太不讲规矩了!”有人愤愤不平。
“规矩?”倪林冷笑一声,“他现在手握兵权,他就是规矩!连孙同知都让咱们‘谨慎应对’,可见这回,以往那套打点疏通,怕是行不通了。”
这话让在场众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连他们在官府最大的保护伞都退缩了,可见形势之严峻。
“那……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祖产被夺,任人宰割?”干瘦地主不甘心地问。
倪林眯着眼睛,寒光闪烁:“当然不能!他江荣廷有他的阳谋,咱们就不能有咱们的应对?延吉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可不是他一个外来武夫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的!”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狠厉:“咱们这些人,在延吉经营多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这关口,谁要是想独自撇清,或者以为能侥幸过关,那是做梦!江荣廷要对付的不是哪一个,是咱们所有人!”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惶恐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咱们必须拧成一股绳,抱成一团!他江荣廷不是要清丈吗?不是要选举吗?不是设举报箱吗?咱们就让他看看,在这延吉地面上,有些事,不是他想了就能办成的!”
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附和:
“对!倪爷说得对!”
“咱们都听倪爷的!”
倪林看着群情激愤的众人,缓缓点了点头,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如何对抗这来自官府的雷霆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