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滞的空气。方才与吴禄贞那番激烈的争吵,言犹在耳,字字如刀,割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郁。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停下,轻轻叩响。
“进来。”江荣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李玉堂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抱拳低声道:“大人。”
江荣廷没有睁眼,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怎么样?”
“按您的吩咐,截住了柏文蔚的队伍。他们果然带着家伙,正要交接。”李玉堂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我们突然杀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眼看就要将他们全数……”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江荣廷的脸色,才继续道:“眼看就要得手,探访局的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横插了一杠子。”
江荣廷猛地睁开眼,精光乍现:“人没被他们抓到吧?”
“那倒没有。”李玉堂肯定地回答,“场面乱得很,我们、乱党、探访局,三方搅在一起。那柏文蔚着实悍勇,带着三四个人,趁乱冲破包围,踏着冰面,跑到朝鲜那边去了。”
“跑了……”江荣廷喃喃道,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跑了就跑了吧,只要别落在探访局的手里就行。”
一直静立在一旁,眉头紧锁的刘绍辰此刻上前一步,沉声道:“督办,如今探访局的人也来了,八成是闻到味了,盯这事不是一天两天。咱们得先下手为强。”
江荣廷看向刘绍辰:“说下去。”
“上报制台大人。”刘绍辰目光锐利,“将所有行为定义为‘肃清内奸’,将探访局的出现描述为‘意外搅局’,反客为主!我们必须掌握主动,把这件事的调子定下来。”
江荣廷沉默片刻。“好。你来拟文,用我的名义,发给徐制台。”
“是。”刘绍辰毫不迟疑,立刻走到书案另一侧,略一思忖,便奋笔疾书。书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江荣廷以“延吉边防督办”的名义,向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发出一封紧急电文。呈文由刘绍辰执笔,言辞恳切又逻辑严密:
“延吉边防督办江荣廷,谨呈东三省总督大人钧鉴:
职日前偶然察觉,吉林第一混成协第一标第三营管带柏文蔚,行为诡秘,似有不轨。经暗中详查,惊悉该员竟利用职务之便,勾结南方乱党,胆大包天,欲盗运我边防军火库之步枪二百条,资敌以器,其心可诛!
此事关系重大,牵涉边防稳定及朝廷安危。职虑及打草惊蛇,恐其同党闻风遁逃,故未敢声张。只得密令侍卫长李玉堂,遴选可靠人员数十名,尾随监视,务求将其交易同党一网打尽,人赃并获。
昨夜亥时,李玉堂等人在开山屯附近之图们江河湾处,发现柏文蔚正与数十名身份不明之乱党进行军火交易。我方人员当即表明身份,欲行逮捕。然柏文蔚及其乱党同伙负隅顽抗,率先开枪,双方遂发生激烈交火。乱党凶悍异常,凭借地形顽抗,我方为减少官兵伤亡,迫不得已,以火力压制,将其大部击毙。
激战正酣之际,突然有一队人马闯入战团,自称吉林探访局所属,不由分说,亦加入混战。场面顿时失控,陷入三方胶着之混乱状态。悍匪柏文蔚及其三四名死忠,趁此混乱间隙,踏越封冻之江面,逃入朝鲜境内。我军因顾忌国际争端,引发外交事端,未敢擅自越境追击,以致元凶遁逃,实为憾事。
此次事件,虽成功挫败乱党窃取军火之阴谋,击毙匪徒多名,然竟有军官参与其中,乃至军火险些流失,职身为延吉边防督办,御下不严,看守军火库不力,致使发生如此恶性事件,责无旁贷,惶恐万分。唯有据实呈报,并恳请制台大人予以处分,以肃军纪。
另,探访局所属此番出现于边境,其目的为何,是否亦为侦知柏文蔚之不法行径而来,职未敢妄加揣测。然其行动并未提前知会职之处,致使双方信息不通,配合失当,最终导致柏文蔚趁乱逃脱,亦为此次未能竟全功之一因。职已严令部下,就此事件进行深刻反省,并全面排查辖区内官兵,杜绝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伏惟大人明鉴。
荣廷 叩”
电文写完,刘绍辰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才递给江荣廷过目。江荣廷快速浏览,点了点头:“就这样,立刻发出去。”
“是!”李玉堂接过电文,转身快步离去。
远在奉天的东三省总督衙门内,徐世昌刚刚处理完几件公务,正端着茶杯小憩。吴笈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一份刚译出的电文呈上:“制台,延吉江荣廷急电。”
徐世昌接过电文,仔细阅读起来。起初,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看到柏文蔚勾结乱党、盗运军火时,脸色已然沉了下来。待到看到江荣廷当机立断,密令亲信拦截,击毙大部乱党时,神色稍缓。及至看到探访局突然出现导致混乱,柏文蔚逃脱,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看完后,他放下电文,沉吟片刻,对吴笈孙道:“这个江荣廷,发现得还算及时,处置也还算果断。没出大乱子,就是万幸。革命党无孔不入,实在可恨!告诉江荣廷,处分暂且记下,让他务必借此机会,把他那延吉防区内部,给我好好清查一遍,绝不能再有此类蛀虫!”
“是,大人。”吴笈孙应道,“江荣廷在电文中也提到,已下令全面排查。”
徐世昌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语气带着些许不悦:“还有,探访局的人跑去江荣廷的地面抓人,怎么事先也不向江荣廷打个招呼?都是为朝廷办事,如此各行其是,岂能成事?若是双方合作得当,信息畅通,怎么会让那柏文蔚跑了?你以我的名义,给陈昭发个电文,问问情况,也提醒他一下,往后此类跨区行动,需与地方主管官员协调。”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吴笈孙领命,退了出去。
徐世昌重新拿起那份电文,又看了一遍,目光落在“探访局”三个字上,轻轻哼了一声。陈昭盯着吴禄贞,他是知道的,但把手伸得这么长,还不讲规矩,就有些过了。只要江荣廷能稳住延吉,清除革命党的隐患,些许程序上的“瑕疵”,并非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