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变量区,中央管理塔会议室。
环形的会议桌中央,悬浮着整座城市的精密全息模型,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都泛着魔力的光晕。
气氛严谨,却又和旧时代魔人族的会议,有着根本的不同。
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属于活物的气息,在空气中涌动。
梅菲斯特坐在主位,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副市长伊芙,脸色苍白,似乎一夜没睡。
系统与数据总长瑟琳,一如既往的平静,银色的眼瞳。
居民生活协调官214号,她握着记录板的手指,有些过分用力。
自愿登记为“高级样本”的艾莉森,她脸上挂着完美的微笑,姿态从容。
及其他数名能力出众的魔人管理者。
梅菲斯特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了城市运转的核心。
“城市已初步运行。”
“现在需确立两项基础协议。”
“第一,社会基本单元应采用何种模式:是模仿人类的‘家庭群组’,还是维持魔人传统的‘绝对个体’?”
“第二,有限的资源如何‘按需分配’。”
“请陈述你们逻辑。”
话音刚落,瑟琳便给出了答案。
她的银色眼瞳锁定着中央的数据流,语调平直。
“最优解清晰。”
“设计‘个体动态需求算法’。”
“根据每个个体的生理指标、任务类型、精神状态波动,实时计算并分配所需资源。”
“社会单元维持‘绝对个体’模式。”
“任何形式的绑定,都会增加系统的计算复杂度,并引入不可控的情感内耗。”
“这是最公平、最高效,最稳定的方案。”
瑟琳的报告结束了。
伊芙抬起了头。
“瑟琳总长的方案,听上去很完美。”
伊芙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但我的问题在于‘执行’。你的算法依据‘个体上报的需求’和‘生理指标’来计算分配,对吗?”
瑟琳微微颔首,银色的眼瞳里是纯粹的数据流。
“正确。”
“生理指标无法伪造。上报需求若与生理指标及任务记录严重不符,系统会标记审查。”
“那么,‘上报需求’本身,就可能成为第一个漏洞。”
伊芙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淡棕色的眼睛里,是深深的忧虑。
“魔人族没有‘欺骗’的概念,因为欺骗是非理性的,会降低系统整体效率。”
“但人类……”
“我们的一生,都伴随着谎言和欺骗。”
这句话,让在场的几个魔人管理者,露出了纯粹困惑的神情。
214号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记录板。
“为什么?”
伊芙自问自答,目光扫过众人。
“因为资源有限,而欲望无限。”
“更因为……情感和欲望会扭曲我们对‘需求’和‘公平’的感知。”
“一个母亲,会为了孩子能多吃一口,上报自己‘不饿’。”
“一个陷入狂热爱恋的人,会为了取悦对方,会送出超出自身需要的华美礼物。”
“一个嫉妒同僚的人,可能会故意隐瞒自己的部分需求,装出匮乏的样子,以博取系统的同情和额外分配,目的只是为了显得比对方更‘值得怜悯’,从而获得某种扭曲的心理优势。”
“甚至,一群人可能形成共识,集体谎报某种‘文化或信仰需求’,以此从系统那里套取额外资源,形成小团体的特权。”
伊芙深吸一口气。
“这不是算法漏洞,这是人性漏洞。”
“情感——爱、牺牲、虚荣、嫉妒、贪婪——会驱动出无数种非理性的、旨在获取资源或竞争优势的‘欺骗’。”
“你的算法能识别一个生理上饥饿却说自己不饿的母亲吗?”
“或许能,但你会因此惩罚她伟大的牺牲吗?”
“你的算法能看穿一个人索要礼物背后,是取悦他人的恋爱焦虑,还是真实的审美需求吗?”
她看向梅菲斯特。
“这就是关键。”
“如果我们鼓励‘绝对个体’,那么每个个体面对的就是冰冷的系统。”
“与系统博弈,撒谎、钻空子、利用规则的灰色地带,将成为一种自发的、甚至被视为‘聪明’的生存策略。”
“因为系统的另一端没有‘人’,只有逻辑。”
“欺骗一个没有感情的系统,人类的道德负罪感会降到最低。”
“而如果我们允许,甚至鼓励形成稳定的小型协作单元……”
伊芙的语调缓和下来。
“情况会不同。”
“欺骗的对象,从冰冷的系统,变成了朝夕相处、会有情感反馈的‘他人’。”
“在亲密关系中,维持欺骗的成本极高,因为它会损害信任——而信任,是那种关系里最宝贵的‘情感资源’。”
“小组内部会自然产生监督、协商与道德约束。”
“一个母亲不必对系统撒谎,她可以和小组内的其他成员商量,‘我今晚想省下我的水果给我的孩子,可以吗?’。”
“这不再是欺骗,而是沟通与互助。”
就在这时,梅菲斯特平静的声音接入了讨论。
他没有直接评价,而是回答了伊芙最初,也是最根本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会出现谎言和欺骗?我们魔人族对此也有研究。”
“从生物进化和博弈论角度看,”梅菲斯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时间,“欺骗,是一种低成本的适应性策略。”
“在资源竞争和信息不对称的环境中,能够伪装自己状态的个体,有时能获得生存或繁衍优势。”
“它是智能生物在复杂社会互动中演化出的工具之一。”
“从情感与心理层面看,”他继续道,目光掠过伊芙,“欺骗常常是对恐惧的逃避。”
“恐惧被排斥、恐惧失去爱、恐惧面对残酷的真实、恐惧自己无力满足期待。”
“情感放大了这些恐惧,而欺骗提供了一个看似快捷的逃避出口。”
“同时,它也是想象力、计算能力的副产品——人类能想象出不同于现状的‘可能世界’,并有能力对外部陈述这个世界,无论其真假。”
“所以。”梅菲斯特总结道,“我们面临的选择是:是设计一个试图用更复杂算法识别和惩罚所有欺骗的‘绝对个体’系统,还是设计一个通过构建小而稳定的面对面关系,来利用人类内在的‘关系道德’,从而从源头降低欺骗动机的系统?”
“而我认为,我们的目标,”梅菲斯特的指尖在全息城市模型上轻轻一点,模型的光晕柔和地荡漾开来,“应该是寻求在充满人性弱点的现实中,能导向最高整体福祉与最低内耗的‘平衡’。”
“这意味着,我们的初期的制度可能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容忍’或‘疏导’某些源于情感的微小不公,以避免催生出更普遍、更系统性的欺诈文化。”
“而构建基于信任的小型单元,可能是实现这种平衡的关键结构。”
瑟琳的银色眼瞳闪烁。
她第一次发现,绝对的理性方案,在应对非理性的人性时,其“最优解”可能需要容纳一些看似不理性的设计。
会议陷入了思考。
“那么,问题进入第二阶段。”
梅菲斯特的声音没有停顿,直接将议题推向了更深的核心。
“我们该如何构建这种‘小型单元’?”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根据伊芙提供的资料,她曾经所处的宗教的主流模式,是一夫一妻制。”
这个词被他用一种纯粹学术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吐出。
会议室里,气氛变得微妙。
214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艾莉森,也想到了梅菲斯特。
“一夫一妻制,并非因为它是‘最自然’或‘最完美’的制度。”
梅菲斯特开始了他冷酷的解剖。
“它之所以成为主流,是因为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它被认为是‘最能维护社会稳定、减少内部冲突、并确保绝大多数男性后代繁衍机会’的,社会公约数。”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全息模型上轻轻一点。
一个标签浮现:【优势】。
“第一,最大化社会稳定,减少雄性间的暴力冲突。”
“在资源,尤其是生育资源有限的环境下,一夫多妻制必然导致大量底层雄性无法获得配偶,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一夫一妻制,通过强制性的法律与道德进行‘配偶均分’,用限制强者的自由,换取了底层群体的稳定。”
“这是一笔划算的规划。”
伊芙的脸色更加苍白。
她从未想过,教会那被无数诗歌和戏剧所歌颂的婚姻制度,其底层逻辑,竟是如此赤裸裸的、关于稳定与分配的计算。
“第二,明确亲子关系与财产继承。”
梅菲斯特继续说道。
“在缺乏有效亲子认证技术的人类社会,确定后代的父系归属是难题。”
“一夫一妻制,通过约束雌性的性自由,最大限度地确保了‘父亲’的确定性。这对于以父系血缘为核心的财产继承、家族延续,至关重要。”
“它解决了‘我的东西,传给谁’这个根本性的问题。”
“第三,为普通男性提供‘生育保险’。”
“它保证了绝大多数普通男性,都能拥有一个配偶和后代,从而获得为社会奋斗的基本动力。”
艾莉森的嘴角,勾起一个赞同的弧度。
这套冰冷的、纯粹功利性的分析,完美地契合了她的世界观。
“但同时。”
梅菲斯特话锋一转,在模型上点出了第二个标签:【缺陷】。
“这套系统,也存在着根本性的内在矛盾。”
“首先,它压抑了情感的多变性。”
“它假设每个个体,一生只有一个最佳伴侣,这与人类复杂的、流动的情感需求,存在根本矛盾。其直接后果,就是普遍的婚姻内不满、无爱婚姻、以及为了维系社会评价而存在的,虚伪关系。”
“其次,它将家庭,转化为一个高压单元。”
“社会将所有情感、经济、教育功能,都强行压缩进这个最小的单元。一旦内部出现问题,比如暴力、情感冷漠,成员往往缺乏外部支持,问题被‘家丑不可外扬’的文化所掩盖,造成巨大的、无法被统计的痛苦。”
梅菲斯特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
“再次,它制度化了对非主流关系形式的歧视。”
“它通过法律和道德,将所有其他模式,比如多边关系、不婚同居、单身,都置于次等或非法的地位,压制了人类关系可能性的,自然多样性。”
“最后,经济捆绑带来的巨大风险。”
“婚姻将两个个体的经济深度捆绑。当情感破裂时,分离将带来巨大的经济纠纷与精神损耗,使得‘退出’的成本,异常高昂。”
梅菲斯特的分析结束了。
他看着在场众人,用一种宣读最终判词的语调,做出了总结。
“所以,一夫一妻制,本质上不是‘爱情的胜利’。”
“而是一场关于‘秩序、财产和人口’的,社会管理方案的胜利。”
“它用限制个体自由的方式,换取了更广泛的社会稳定和清晰的财产传承体系。是一套为了应对资源有限、亲子关系不确定、雄性暴力威胁这些古老问题,而演化出的,高度制度化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