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指尖轻叩案上汝窑盏,目光温和望向王若弗:“王家娘子出身名门,日常可有偏爱的典籍?闲时又爱做些消遣?朕听闻扬州风物绝佳,那里的风土人情、奇珍异景,你也一并说说。”
王若弗连忙行礼回话:“回官家,臣女惭愧!闺中时寄养在叔父家,叔父婶婶疼宠得紧,哪里肯让臣女埋首书卷?整日里只知跟着堂兄们爬树掏鸟、下河摸鱼,或是寻些新奇玩意儿吃喝玩乐,活脱脱一个野丫头呢!”
“哈哈哈……”赵祯被她描述的情形逗笑,笑声爽朗,“娘子果然真性情,不似寻常闺秀那般矫饰。后来回到家中,总该收心些了吧?”
还后来?就不信你没查过,行叭,谁让你是皇帝呢?
“后来回到父母身边,臣女可没少挨训,成婚后日常管理琐事,后面才开始读书,喜欢读《诗经》,偏爱‘蒹葭苍苍’的清雅意境;也常翻《东京梦华录》,看汴京市井的繁盛景致。闲时无非是跟着厨娘学做几样苏式点心,或是描红绣花、品茗闲话。”
这可是真的,原主确实为盛纮亲自下厨,只可惜都白费了……
赵祯听得兴致盎然,颔首笑道:“朕听闻扬州不仅景致美,风味也独绝,你再细细说说,那里还有哪些让人念想的好去处、好滋味?”
谈及扬州,王若弗眼中添了几分亮色:“扬州城自古便是烟花胜地,瘦西湖畔杨柳依依,春日里琼花满枝,香气沁人;东关街的酱菜、三丁包滋味地道,还有蜀冈的龙井,冲泡后清冽甘醇。更有盐商宅院的园林精巧,一步一景,皆是雅致。”
赵祯:“《诗经》乃风雅之源,《东京梦华录》记人间烟火,娘子所选之书,倒显性情通透。”谈及苏式点心的做法时,还打趣道:“朕只知御膳房的点心,竟不知民间还有这般精巧滋味。”
王若弗闻言,浅笑道:“官家说笑了,御膳房珍馐百味,岂是民间点心能比?不过是臣女在扬州待久了,见惯了市井间的烟火气,便觉得那些寻常滋味更显亲切。就说那三丁包,需选鲜嫩笋丁、肥瘦相间的肉丁、清甜鸡丁,切得大小均匀,拌以葱姜酱汁,面皮要发得松软有韧性,蒸出来才皮薄馅足,咬下去满口鲜香。还有翡翠烧卖,用新鲜菠菜汁和面,包入切碎的青菜、香菇,点缀少许火腿丁,既好看又爽口。”
赵祯听得食指大动,“听娘子这般细说,倒让朕也想尝尝民间的烟火滋味了。”说着又问道:“朕听闻扬州琼花天下独绝,花瓣洁白如玉,状若蝴蝶,可有此事?”
“官家所言极是,琼花花瓣确是洁白无瑕,层层叠叠如蝶翼舒展,花心淡黄,香气清雅。每年暮春时节,瘦西湖畔的琼花观内,琼花竞相绽放,满城之人争相前往观赏,热闹非凡。更奇的是,琼花移栽别处便难存活,唯独在扬州水土中方能枝繁叶茂,故而成为扬州一绝。”
“哦?竟有这般奇事?那扬州园林,与汴京的皇家园林相比,又有何不同?”
“回官家,汴京皇家园林恢弘大气,尽显天家气派;而扬州园林多为盐商所建,讲究‘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王若弗娓娓道来,“园内多凿池叠山,植奇花异草,亭台楼阁依山傍水而建,廊庑曲折连通,行走其间,步移景异。就说个园,以竹石为景,春夏秋冬四季假山各有特色,春日嫩竹破土,夏日叠石清凉,秋日丹枫似火,冬日雪石凝寒,让人不出园便能领略四季风光。”
赵祯听得连连颔首,眸光发亮:“娘子所言,绘声绘色,仿佛让朕亲眼见到了扬州的琼花胜景、园林雅致。既通诗书,又晓民俗,实在难得!”
王若弗忙敛衽再躬身,语气谦谨:“官家谬赞,这只是妇人浅陋之见,还望官家勿要怪罪。”
“欸,娘子此言差矣。所谓见微知着,寻常女子多耽于闺阁针黹,你却能留心风土、通晓世事,更能于农事上献奇策,这岂是‘浅陋’二字能概之?”
他略一沉吟,声音比方才更加温和:“王氏,你献上高产粮种,此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按制,朕当赐你爵位,享食邑,以彰其功。然……”
他略微停顿,目光落在她脸上,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 —— 见她依旧沉静如水,既没有因 爵位而喜形于色,也没有因他的停顿而慌乱,心中更添了几分赞许,继续道:“朕观你言行,见识不凡,气度娴雅,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若只让你享一个虚爵,未免埋没了你的才质。如今宫中…… 正缺你这般贤德有见识的人。朕想着,若你愿意,便长留宫中,为朕分些忧,如何?”
此言一出,殿内侍立的宫人内侍皆低眉敛目,心中却是一震。
这番话虽说得委婉,但意思已十分明确——官家看中了她,想将其纳入宫中。
虽说这位娘子是和离之身,但有了这献粮种的大功,又有王家背景,若真入宫,起步位份绝不会低,日后前程更是难料......
王若弗:“.....”心中已是万马奔腾。
不是,这剧情走向,它对吗?
给我赏个爵位挺好的啊!当个富贵闲人,逍遥自在,为啥非得‘恩将仇报’?
虽说你是皇帝,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可你也是个快四十的老男人了,后宫佳丽只怕几只手也数不过来吧?
入宫?那意味着什么?她就要从原来的正室变成小妾了!意味着往后还要晨昏定省,规行矩步,意味着要日日揣摩圣意,与无数年轻娇艳的女子争宠,意味着要陪眼前这位老男人睡觉,还得继续生孩子,尤其是儿子……好不容易才从盛家那潭浑水里挣脱出来,获得了自由身,还真没想过跳入深宫高墙之内,去面对更复杂的争斗,
有钱有闲的富婆生活多好啊!
可转念想想,入宫给皇帝生个儿子,那这大宋江山岂不是......
哦哟!这么一算,这可真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
其实她这人,富贵可以淫,威武也能屈的!
不过嘛,太轻易得到的总会显得那么不值钱。
况且她才生完孩子没多久,如果刚和离就进宫,别人该怎么看她?再说,这宫她又不是非进不可,还是先拒绝为好!
她迅速起身,再次跪拜下去,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官家天恩,臣女感激涕零!然,臣女乃和离之身,且刚生产不久,蒲柳之姿,实不敢污秽宫闱,有损天家颜面!再者,臣女于农事略通一二,心中所愿,便是能亲眼看着这新粮种推广天下,惠及万民。若入宫苑,恐再难亲手料理此事,辜负官家信重,亦愧对天下百姓之望。恳请官家三思!”
美人蹙眉也是我见犹怜,姿态放得极低,理由更是冠冕堂皇。
赵桢看着她伏地的身影,听她言辞恳切,非但没有不悦,反而觉得她思虑周全,不慕虚荣,心中那点念头不仅没淡,反而更坚定了几分——这般有见识、有担当、又顾全大局的女子,更该留在身边才是。
至于她是再嫁之身?那又如何?
当年的刘太后,也是再嫁之身,最后照样辅佐他坐稳了江山?如今的曹皇后,不也是嫁过人后才入宫的?这在皇家,都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不过想到她说的刚生产完不久,自己似乎确实是操之过急了。
他温和一笑,亲自将人扶起:“娘子过谦了。朕岂是那等拘泥于俗礼之人?你的才德,远胜虚名。入宫之后,若你仍牵挂农事,朕亦可许你参与司农寺议事,或时常向你垂询。宫中亦有苑囿可试种,岂不两全?此事关乎你终身,朕不逼你,你且回去细细思量,或与家人商议后再回复朕不迟。今日先论功行赏,你且先退下,封赏旨意稍后便会有人送至府上。”
等的就是你这句!有钱有闲的富婆生活,我来了!
王若弗心中一定,知道有了缓冲余地。她恭敬谢恩:“臣女,谢官家体恤!遵旨。”
走出宫门时,王若弗嘴角也没下来,等在宫门外的刘妈妈笑着迎上前,见自家姑娘神色轻松,便知一切顺利。
心下欢喜。
上了马车后,刘妈妈赶紧倒了杯茶水给她,又迫不及待地问起面圣详情,王若弗简略说了皇帝嘉奖和让其考虑入宫之意,刘妈妈听的目瞪口呆,手中的帕子都惊得掉在了车厢里,“入……入宫?姑娘,这……这可是天大的事啊!那深宫里……”
她虽然从未入过宫禁,却也知那是荣宠与风险交织之地。
一时又是欢喜姑娘或将得圣眷,又是忧虑深宫难测,脸色几番变幻,终化作一声轻叹,低声问道:“姑娘心里是怎么个章程?”
王若弗见刘妈妈这般反应,心中暖融,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考量,便笑着宽慰道:“倩娘莫慌,官家并未相逼,许我回来与家人商议后再定。此事关乎重大,确需从长计议。眼下,咱们先接了赏赐,风风光光地回府才是正理。总之,无论前程如何,咱们如今有了官家的青眼和这桩大功打底,日子总不会比从前更难。”
刘妈妈看着自家姑娘这般气度,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连连点头:“姑娘说的是,是奴婢一时想左了。姑娘如今是有大造化的人,无论怎么选,奴婢都跟着姑娘!”
“好。”
一行人乘坐车回到太师府时,敕封的圣旨几乎前后脚就到了。
王太师率领合府上下,焚香设案,迎接天使。
宣旨太监满脸堆笑,将明黄圣旨恭敬地交到王若弗手中,声音尖细透着热络:“恭喜长安县主,贺喜县主!县主献上祥瑞粮种,功在社稷,惠泽万民,得此恩赏,实至名归!咱家在此给县主道喜了!”
王若弗倒很是淡定,这也算是她预料之中了,不过没想到官家封了“长安”这样寓意美好的封号。
她沉稳地叩首接旨:“臣女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太师红光满面,立刻示意管家奉上早已备好的丰厚谢仪,言辞恳切:“有劳中官,一点茶资,不成敬意,还请中官与诸位辛苦跑一趟的内侍们同乐。”
“份内之事,太师客气了。”
县主!这可是正经的爵位!虽然没有公主、郡主那般显赫,但对于臣子之女而言,已是极致的荣宠!
尤其还是因功受封,非因恩荫,这分量更是不同!
一时间,太师府内喜气洋洋,仆从们与有荣焉,走路都带风。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汴京的权贵圈。
“听说了吗?王太师府上那位小女儿,被官家亲封为长安县主了!”
“太师两位千金不是早已出阁?怎的突然得了爵位?还是实封的县主!”
“嗐,你还不知?听闻是献上了了不得的祥瑞,据说是亩产惊人的高产粮种!”
“竟有此事?若真能亩产十石,那真是天大的功德!不知那粮种何时能推广开来,若真如此,我大宋百姓日后想必再无人会饿死,这可是造福千秋万代的壮举啊!”
“正是此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难怪官家如此厚赏!”
“啧啧,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一个和离归家的妇人,非但未成家族之耻,反而凭借自身见识,竟能有这般造化!”
“往后这王家的门槛,怕是更要被各路道贺的人踏破了!这位长安县主,如今可是汴京城里独一份的体面人了!
太师府内,王若弗被众人簇拥着,接受着家人的祝贺。
明堂之上,那卷明黄圣旨被恭敬供奉在香案之上,熠熠生辉。
王老太太紧紧拉着小女儿的手,喜极而泣,“好,好!我儿真是苦尽甘来,往后都是坦途了!” 她看着眼前气度愈发沉静从容的女儿,心中欢喜简直都快溢出来了。
王衍也是满面春风,为妹妹感到由衷的高兴,父亲王太师因教女有功,被官家特赐玉带蟒服,而他自己也因举荐有功,晋为正三品的光禄寺卿,可谓一门荣耀,显赫更胜往昔。
他笑着对王若弗拱手:“恭喜妹妹,实至名归!”
“兄长同喜。”
然而,在这满府的欢庆气氛中,却有一个人,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最后只剩下灼人的嫉妒和难以言说的酸楚。
这人便是王若弗的姐姐——王若与。
王若与此刻正坐在家中,听着贴身丫鬟绘声绘色地描述太师府接旨的盛况,以及长安县主如何尊贵,食邑如何丰厚,官家赏赐如何惊人……她手中的帕子几乎要绞烂了,保养得宜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被她踩在脚下的妹妹就能有这般好运?!
当初王若弗低嫁盛家,她没少在背后嘲笑这个妹妹;她更是暗自得意自己嫁的康家终究是勋贵门第。
可如今呢?王若弗竟凭那什么粮种,一跃成了官家亲封的县主!连带着父亲和兄长都沾光升迁!
那盛纮果真是个没用的!
连和离此等有辱门风之事,父母兄长竟都默许了。
而自己呢?嫁的夫君康海丰是个不成器的,文不成武不就,靠着祖上荫封混个闲职,整日里就知道吃喝玩乐,贪花好色,内宅妾室通房一堆,庶子庶女一大堆,把个家底都快掏空了。
她每日里操持家务,应付那些糟心的妾室,还得想方设法从娘家扒拉,好维持表面风光,这日子过得何等憋屈!
同样是王家的女儿,论心计,论手段,论容貌才情,自己哪样不甩她几条街?可如今,偏偏是这个她一向瞧不上的妹妹,成了她需要仰望的存在!
“县主……长安县主……”王若与喃喃念着这个封号,只觉得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那八百户的食邑,意味着王若弗往后即便什么都不做,每年也有一大笔稳定的收入,足以让她和儿女过得富足体面,再不用看任何人脸色!更何况还有官家的看重和王家的支持!
想到自己为了几匹好料子、几件头面首饰都要精打细算,而王若弗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一切,王若与的心就像被毒蛇啃噬一般,又酸又痛又恨!
她忍不住想起母亲这两日对王若弗的嘘寒问暖,那些好东西像流水一样送进王若弗暂时居住的院子。
以前这些都是她的!以前母亲虽然也疼她,可何曾如此殷勤过?
还不是看王若弗如今得了势!
转念一想,“她是县主又怎样?和离归家的妇人,还带着三个拖油瓶,难道往后还能有什么好前程不成?”她成了县主也好,自己也就多了一个依靠,就她那个没脑子的蠢货,日后还不是要听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