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者设定的“夜晚”并未给方舟的接待区带来真正的黑暗，只是那充盈空间的乳白色微光稍稍黯淡了几分，调成了更适合休息的暖色调。但在这片永恒的光明里，时间的流逝依然只能依靠个人终端的读数来感知。
莎拉那间朴素的休息室内，光线柔和。墙壁、桌椅、甚至她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工装，都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共同承担着某种无形的重压。
“你们自由军的先人，” 李豫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居然真的敢于将文明延续的‘火种’，全权交给人工智能来培育和管理。不得不说，很大胆。”
莎拉坐在简陋的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闻言，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温婉的眼眸深处，此刻盛满了连日奔波的疲惫，以及对沉重历史的无奈。室内的恒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却也放大了那份心力交瘁的痕迹。
“那时候的祖先……也是无奈之举。”莎拉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往事的悠远感，“战争落败，他们几乎是仓皇而逃。在那种环境下，他们必须把每一份能调动的力量、每一丝能榨取的资源，都用在正面战场的抵抗上，用在为更多同胞争取撤离时间上。建造‘方舟’，与‘摩根’达成协议，已经是当时技术、资源和时间极限下的奇迹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追忆祖先那段艰难的岁月。
“况且，我相信当时的先辈们，虽然设定了‘贤者’的底层指令——以保存‘火种’为最高优先，但他们内心深处，未必真的将‘方舟’视作唯一的、最终的后路。他们依然存着……有朝一日能够扭转战局，至少是保存下足够的有生力量，最终反攻公司，收复失地的念想。‘方舟’更像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保险’。”
李豫缓缓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顺带着接过话头。
“没想到的是，这个‘保险’计划不仅真的运行了下来，”他接话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而且还坚持了整整一千年，甚至在我们这个时代，依然履行着它最初的使命，将我们从近乎覆灭的绝境中接引进来。”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莎拉，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那么，以你这段时间的观察和接触，还有他发给你的那些材料的准确性，你觉得……‘贤者’有失控的迹象吗？”
莎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再次轻轻摇头。但这次，她的眼神里除了疲惫，还多了一丝复杂的权衡。
“目前来看……没有。”她的回答很肯定，却并非盲目乐观，“它严格履行了与先民缔结的协议。在最危急的时刻，通过‘摩根’将我们从阿瓦隆的废墟、从公司的围剿网中带离，进入了这片安全的庇护所。这是最实在的证明。”
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为具体，也更显沉重：
“而且，李豫，你或许因为并非在自由军的环境中长大，对这种封闭体系下的资源压力感受不深。贤者为我们这些‘外来者’，包括磐石聚落以及后续跟随里德尔司令撤离到这里的数千人，提供的生存物资：空气、水、食物、基础医疗、乃至维持这片边缘区域运转的能源……所有这些，都不是凭空产生的。”
莎拉的手指微微收紧，捏住了自己的衣角。
“方舟是一个近乎封闭的生态循环系统，能量与物质的总量在千年的运行中早已达成精密的平衡。每一份额外的消耗，都意味着系统其他部分必须做出调整或牺牲。贤者没有拒绝我们，它承担下了这份突然剧增的负荷。”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
“我想，尽管我们还没能进入核心区，还没见到那些‘火种’……但他们，那些本应在稳定的环境中成长的孩子们，恐怕已经因为我们的到来，开始承受某种……系统调整带来的隐性压力了。”
李豫点头表示同意。他虽没有经历自由军那种时刻面临物资短缺的集体生活，但在天空城底层挣扎求生的岁月，让他对“资源”和“生存压力”有着刻骨的理解。他明白莎拉在暗示什么——贤者看似冷淡的隔离和“评估”，背后可能有着更为复杂的系统内平衡考量，甚至可能已经引起了内部“火种”社会的不满或调整。他没有出言反对莎拉的判断，只是将这份信息默默记下。
就在两人间的谈话暂时陷入对现状的沉重思索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因环境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的脚步声，从门外的走廊传来。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它由远及近，根据最终落点的判断，稳稳地停在了莎拉的房间门外。
紧接着，清脆而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一个声音随之响起，隔着合金门板传来，有些微的模糊，却奇异地清晰传入房内两人的耳中。
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
无法用简单的词汇形容。它温柔得如同母亲在婴儿床边哼唱的摇篮曲尾音，又带着一种沉淀了无尽时光的宁静与包容。每一个音节都圆润饱满，语调舒缓平和，仿佛能直接抚平听者心头的焦虑与毛刺。
“晚上好，”那声音说，语气自然而又亲切，“我是梅林。”
她顿了顿，仿佛在给予房内的人反应的时间，然后才继续用那种令人心安的语气问道：
“方便借一步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