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预感,如同一根埋藏在时间深处的引线,在林九踏入城西地下三十米深处的那一刻,被悄然点燃。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与设备过载后特有的臭氧味道。
联邦最顶尖的技术员们束手无策地围在一处裸露的主干光缆接驳处,脸上满是挫败。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物理接口,造型古朴,卡榫的结构与现行任何一种制式都大相径庭,仿佛是另一个文明的产物。
“部长,所有数据库都比对过了,没有记录。我们的万能接口钳也无法匹配它的锁定机制。”一名年轻的技术员看到林九,立刻上前汇报,声音里透着对这种“老古董”的无奈。
林九没有理会那些闪烁着错误代码的精密仪器。
他蹲下身,戴上战术手套,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金属接口,感受着上面细微的划痕与独特的棱角。
他的记忆网络在飞速运转,但这一次,答案并非来自冰冷的数据,而是来自那股三十年前的“预感”。
他缓缓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看起来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重型工具箱。
在一堆最新款的脉冲校准仪和量子通讯模块之下,他从最底层,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夹层里,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已经泛黄的纸质手册。
《战备通信布线指南》。
手册的封面上没有署名,没有编号,只有一个在右下角用钢印压出、几乎磨平的简化手枪图标——那是“传火者”内部,只有极少数高层才认识的、属于陈牧的个人印记。
周围的技术员们面面相觑,无法理解在这数字时代,为何还会有人依赖这种原始的纸质说明。
林九无视了他们的目光,迅速翻到关于“A-07型特殊节点”的章节。
图示简单粗暴,没有多余的文字解释,只有几张展示不同角度下如何使用一种特殊手法进行物理对接的素描图。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把同样古旧、造型奇特的手动压线钳,按照图示,左手以一个违反人体工学的角度固定住接口,右手手腕一抖,压线钳的尖端精准地探入一个毫不起眼的凹槽内。
“咔哒。”
一声清脆的、令人舒畅的机械咬合声响起。
他松开手,接口已经完美对接。
一旁监测设备上的红色警报瞬间消失,代表信号通达率的数字从0%一路狂飙,最终稳定在了97.3%。
“通了!竟然真的通了!”技术员们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然而,林九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
他默默地将那本《指南》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回工具箱的最底层,随后又在其上覆盖了一层干燥剂,最后才将整个箱子锁死。
他没有将手册的内容扫描录入联邦数据库的打算,就好像这本能够解决重大难题的“圣经”,只是一件见不得光的私人物品。
有些知识,其存在的意义,就是被遗忘。
同一天下午,西北边境的“传火者”新兵训练场上,震耳欲聋的枪声此起彼伏,唯独三号靶位前,弥漫着一股尴尬的寂静。
“咔!咔!咔!”
一名满脸涨红的年轻学员,正手忙脚乱地摆弄着手中的“风暴-7型”突击步枪,每一次拉动枪栓,换来的都是撞针空击的脆响。
他的额头已经布满了汗珠,身旁的弹壳收集器里却空空如也。
赵雷那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座铁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他没有怒吼,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把将步枪夺了过来。
只看了一眼,他那暴躁的眼神里瞬间燃起一股混杂着荒谬与怒火的火焰。
那支30发容量的弧形弹匣,被学员整个倒置着,硬生生楔进了卡槽里。
“谁教你这么装的?”赵雷的声音压抑着雷霆。
“报告教官!”学员吓得一个激灵,立正站好,“我、我在‘废土生存论坛’上看的教程……帖子里说,这样倒着装,枪械重心更靠后,射击时更稳定……”
赵雷盯着他,足足五秒没有说话。
那眼神,比荒原上最冷的寒风还要刺骨。
“全体都有!”他突然一声爆喝,声震全场,“卸下所有弹药!徒手模拟上弹、退弹、更换弹匣动作!三十次!现在开始!”
训练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和新兵们的抱怨声,但没人敢违抗。
赵雷的规矩,比联邦法典还管用。
在所有人都重复着枯燥的机械动作时,赵雷将那个犯错的学员单独叫到一边。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而是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被塑料封膜保护得极好的教学卡片,塞进学员手里。
卡片正面是m1911手枪的精准分解图。
而在背面,用褪色的油墨印着一行小字:“第一步:卸下握把保险与弹匣。确保枪膛无弹。”
学员看着那张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卡片,再看看卡片角落那个与林九手册上如出一辙的、简化版的手枪图标,脸上的迷茫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所取代。
而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陈牧,正栖身于一座被战争遗弃的高山观测站内。
夜幕降临,寒气逼人。
他没有生火,只是从墙体里,用随身的小刀撬出几截早已废弃的铜质导线网。
他熟练地剥开绝缘层,将铜线的一端连接在一节从战术背囊里取出的高能干电池正极,另一端绕过一个金属门把手,再接回负极。
滋啦一声轻响,一个微弱的电流回路形成了。
观测站一角,一间被伪装起来的密室门缝里,一盏应急灯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旋即亮起。
密室不大,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桌上,静静地摆放着半本被火焰燎烤过的手册,封皮烧得焦黑,但标题依稀可辨——《基础枪械维护七原则》。
陈牧走过去,翻开手册。
里面的字迹大多清晰,唯独第三条原则,被浓重的烟熏痕迹完全覆盖,变得模糊不清。
他盯着那片模糊的区域,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默读那段早已刻在骨子里的文字。
片刻后,他合上手册,没有带走,也没有毁掉。
第二天清晨离开时,他只是从地上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轻轻压在了手册被风吹起的书页上。
就在陈牧离开观测站的第三天,某个位于大陆腹地的小型聚落,他们的无线电通讯员在连续失败了二十七次后,终于绝望地放弃了对一段旧时代加密协议的破译。
在最后一次传输中,他用明码发出了一段夹杂着杂音的片段信息:“……协议崩坏……无法解码……请求‘巡夜人’频率支援……”
数千公里外,火种基地的中枢塔顶层,林九的系统自动截获了这段信号。
他看着屏幕上“巡夜人”这个早已被官方注销的代号,面无表情地在控制台上敲击了几下。
一道不携带任何信息、纯粹的空白载波信号,被精准地发射出去,锁定了那个聚落的频段。
信号持续了整整十三秒。
不多不少,恰好是三十年前,陈牧回应任何求救信号时,那段用以确认频道、并给予对方心理安慰的标准时长。
做完这一切,林九将该频段设为永久监听静默。
又是一个清晨,赵雷巡视靶场。
他发现入口处的木牌上,原本他写的“欢迎试射”四个大字,又被人用黑漆涂改为“禁止鸣枪,注意安全”。
这种源于无知的“安全提示”,正在新一代管理者中悄然流行。
赵雷冷哼一声,取来一桶新油漆。
他没有擦掉黑漆,而是在那行字的正上方,用更醒目、更霸道的红色,写下了新的规矩:
“不会换弹的,不准碰枪。”
当天下午,一群聚落里的少年,不再是偷偷摸摸地想来打一枪,而是围在靶场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空手模拟更换弹匣的动作,眼神里充满了对那块红色木牌的渴望与敬畏。
日子在这样的交错与遗忘中流逝。
陈牧一路向北,离开了广袤的荒原。
他面前,出现了一片连绵不绝的巨大山脉,山口常年被一层厚得化不开的浓雾笼罩。
在旧时代的地图上,那片山谷有一个令人不安的名字——“静谧之喉”。
他紧了紧背囊的肩带,迈步向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的浓雾走去。
他习惯性地侧耳倾听,听着挂在背包侧袋上的那枚黄铜m1911弹壳,随着他的步伐,与金属搭扣碰撞时发出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叮当”声。
这个声音,像一个忠诚的卫兵,陪伴了他整整三十年,是他在这片死寂废土上唯一的节拍器。
他从未想过,就在踏入那片浓雾之后,这个陪伴了他半生的声音,也会迎来它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