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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汉中城里死了七个人。

除了府衙门口那场冲突死伤的李员外和家丁,还有三家大户因为抗缴存粮,被王都司带兵抄了家。家产充公,主事的人砍了脑袋,挂在城门示众。血淋淋的人头在秋风中摇晃,瞪大的眼睛望着这座他们世代居住的城池。

百姓们绕着走,低着头,脚步匆匆。街上的店铺十家有八家关了门,剩下的也半掩着,掌柜的躲在门后张望,像受惊的老鼠。

艾能奇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他没得选。粮食只征上来不到三成,距离预期的数目差得远。他下令把抄没的粮食集中到府衙后库,派重兵把守。又命周典重新核算军粮,按最低标准配给——士兵每日半斤米,军官八两。

“将军,这样撑不了几天。”参军小声提醒。

“我知道。”艾能奇盯着地图,“但清虏已经到镇安了。他们不会给我们几天时间。”

“那北面……”

“北面?”艾能奇冷笑,“他们巴不得我们和清虏拼个两败俱伤。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老天爷下粮食。”

话虽如此,他还是派刘三刀又去了一趟藏兵谷——这次不是传话,是求援。求援的内容很简单:能不能先借点粮?等打退清虏,加倍奉还。

刘三刀出发时,王都司在城门口送他,拍拍他的肩:“老刘,这回……难为你了。”

刘三刀苦笑:“有什么难为的。反正我就是块抹布。”

他带了十个人,赶着五辆空车——这是艾能奇的命令,既然去借粮,总要带车去拉。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借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山道上落叶更深了。马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像踩在一层厚厚的灰烬上。刘三刀想起小时候,每到秋天,他爹会带他上山搂柴火。那时候的落叶是金黄的,踩上去松软软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现在的落叶是枯败的,带着死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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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这边,韩猛的猎兵队已经进入预设阵地。

阵地设在镇安以北二十里的黑风峪。这里地形险要,两侧是陡峭的山崖,中间一条狭窄的谷道,最窄处仅容三马并行。韩猛把三十名猎兵分成六组,每组五人,分别埋伏在两侧山崖的隐蔽处。他们的任务不是阻击清军主力,而是猎杀有价值的目标——军官、旗手、传令兵,特别是炮队的指挥官。

“记住,”韩猛在战前最后一次叮嘱,“每人最多开三枪,开完立刻转移位置。清军有火器,会对铳声方向还击。不要恋战,我们的目标是拖延,不是歼灭。”

队员们点头。他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枪法好,耐力强,熟悉山地。每人带了二十个预先装好的弹药袋,两天的干粮和水,还有一把短刀近身搏斗用。

“韩教头,要是他们派兵搜山呢?”一个年轻队员问。

“那就跑。”韩猛干脆地说,“往深山里跑,他们追不上。但记住逃跑路线,不要暴露其他小组的位置。”

布置妥当后,猎兵队进入潜伏状态。山谷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声和偶尔的鸟鸣。

韩猛趴在一块岩石后面,透过灌木的缝隙望向谷道。他想起很多年前,在辽东当夜不收的时候,也是这样潜伏,等待鞑子的游骑。那时候他年轻,热血,以为能守住大明的江山。

后来,他明白了,有些东西守不住。不是因为不够强,而是因为从根子里烂了。

现在,他守的不再是什么江山社稷,只是一片山,一群人。但奇怪的是,他反而觉得更有力,更踏实。

也许是因为,这次他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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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城里,第二天,死了二十三个人。

这次不是因为抗缴存粮,是因为抢粮。城西的几家粮铺被饥民砸开,掌柜和伙计拼命护着,双方打起来,死了五个饥民,两个伙计。消息传开后,更多饥民涌上街头,开始无差别地抢夺任何能吃的东西。

王都司带兵弹压,又砍了十六个带头闹事的。尸体丢在街头,没人敢收。野狗在附近徘徊,眼睛绿油油的。

艾能奇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乱哄哄的街道,忽然想起当年跟着张献忠攻城略地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也是这么砸开富户的大门,抢粮食,抢钱财。只不过那时候他们是抢别人的,现在,是别人抢他治下的。

“将军,要不要……开仓放粮,安抚一下?”参军试探着问。

“放粮?放了粮,军队吃什么?”艾能奇反问,“没有军队,清虏来了,所有人都得死。”

“可是……”

“没有可是。”艾能奇转身,“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实行宵禁,天黑后任何人不得上街,违者格杀勿论。另外,把府库里的陈年霉米拿出来,在四门设粥棚,每人每日一碗稀粥。”

“那点霉米……”

“能撑一天是一天。”

参军不敢再说,领命而去。艾能奇继续站在城楼上,望着北方的山影。刘三刀已经去了两天,应该回来了。不知道北面那伙人,会不会借粮?

他其实不抱希望。乱世里,粮食就是命,谁会把命借给别人?

但他必须试一试。就像溺水的人,哪怕抓住一根稻草,也要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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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刀在第三天中午回到汉中。五辆车,只拉回来三车粮食——都是些陈米杂粮,加起来不到五十石。另外两车是药材和皮毛,藏兵谷的人说,这些可以拿去换粮食。

“他们怎么说?”艾能奇问。

“李岩说,粮食他们也不多,只能借这些。”刘三刀低着头,“但他给了个建议……”

“说。”

“他说,清军的粮道从西安到镇安,护卫兵力不强。如果我们能派人去截粮,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艾能奇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下去:“截粮?说得轻巧。我们现在哪还有兵力分出去截粮?”

“他还说……”刘三刀犹豫了一下,“如果我们愿意,他们可以帮忙。但需要我们把北面三个关隘的防务完全交给他们,并且……允许他们的猎兵队进入汉中周边活动。”

这话里的意思很清楚:把北面彻底让出去,换取对方的武力支持。

艾能奇沉默了。这是饮鸩止渴。一旦把北面完全让出去,就等于把汉中的北大门交给了别人。将来就算打退清虏,想要回来也难了。

可是如果不让,眼前的难关怎么过?

“将军,”周典在一旁轻声说,“或许……可以答应。清虏是眼前的死敌,北面那些人至少现在还是盟友。将来事,将来再说。”

艾能奇看着他:“周先生觉得可行?”

“小人不懂兵,但懂算账。”周典说,“眼下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保命要紧。命保住了,才有将来。”

艾能奇盯着地图看了很久,最后缓缓点头:“好。告诉北面,我答应了。但他们必须保证,猎兵队只针对清军,不得骚扰百姓,更不得进城。”

“是。”

刘三刀领命,心里却想:百姓?现在哪还有什么百姓不百姓的,都是快要饿疯的人。清军来了或许会屠城,但饿疯了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退出堂外,看到院子里几个士兵正在分粥——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一人一碗。士兵们端着碗,蹲在墙角,默默地喝。

其中一个年轻的士兵忽然哭了,眼泪滴进粥里,他浑然不觉,继续大口喝着。

刘三刀别过脸,快步离开。

乱世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

第三天夜里,汉中城里没有死人。

不是因为宵禁起了作用,而是因为人们已经没有力气闹了。饿了两天,大多数人只能躺在床上,节省最后一点体力。街上一片死寂,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沉重而单调。

周典在账房里算完最后一笔账,合上账本。油灯里的油快烧干了,灯芯噼啪作响,火光跳动。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漆黑一片,连星星都看不见。远处城墙上有火把的光,在黑暗中像鬼火一样飘摇。

他想起白天艾能奇答应的条件。把北面完全让出去,换取藏兵谷的支持。这步棋走对了,还是走错了?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当下唯一能走的路。

怀里那支中空的毛笔已经空了三天。新的情报还没来,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老陈头的杂货铺昨天关了门,说是掌柜的生病了。

周典摸了摸胸口,那里揣着女儿的信——最后一封信,半年前收到的。信上说她生了儿子,丈夫的绸缎铺生意还好,让他保重身体。

保重身体……乱世里,这四个字像个笑话。

他回到桌边,吹灭油灯。黑暗瞬间吞没了账房,吞没了汉中城,吞没了整个乱世。

但在黑暗的最深处,北方那片山里,还有火光。

那是藏兵谷的火,是猎兵队潜伏处的火,是无数不甘认命的人在乱世中点燃的火。

火虽微弱,却还在烧。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