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忠武军节度使府。
夜色深沉如墨。
霍存身披冰冷的甲胄,独自立在庭院中央。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羊皮密令。
羊皮卷的边缘已经被他捏得发白、卷曲,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化作千钧重担,死死压在他的心头。
一名身材魁梧的副将,任寰,从他身后走来,脚步沉重如灌了铅。
“将军。”
任寰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砾磨过。
“高郁此计,是把刀尖抵在阎王爷的喉咙上。汴梁是龙潭虎穴,此去……九死一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死死盯着霍存如铁塔般的背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霍将军,咱们‘锐士都’的八千弟兄……敢不敢去趟这浑水?”
敢不敢?
这两个字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股悲壮的质询,沉甸甸的。
霍存缓缓转身。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回答“敢”或者“不敢”,而是挺直了胸膛,用那嘶哑却无比坚定的声音,给出了答案。
“大王信我,我便为大王死!”
“‘锐士都’自成军之日起,存在的意义,就是攻坚克难,向死而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仿佛金石交击!
“此战,若不能兵临汴梁城下,末将,提头来见!”
这四个字,不是承诺,而是血誓。
任寰的眼眶瞬间赤红,他猛地一抱拳,甲叶碰撞,发出“铿锵”一声脆响!
“末将,愿随将军,共赴国难!”
霍存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任寰懂他,整个锐士都的弟兄们都懂。
“锐士都,是我忠义军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藏于鞘中的锋芒,仿佛在叙说一个冰冷的事实。
“我们的兵,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他们知道如何在最残酷的战场活下来,更知道如何最高效地杀死敌人。”
“我们擅长长途奔袭,精于渗透作战,人人配三日口粮,兵刃轻便,机动力冠绝全军!”
“我们,就是大王藏在袖中的那柄匕首。轻易不动,一动,则必然见血!”
说完,霍存大步走向堂内的沙盘。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沙面上划动,从陈州出发,沿着颍水南岸,经太康、扶沟,直指汴州南部的尉氏。
另一条线,则从宋州东部的宁陵、睢阳而来,将在尉氏城郊与他们汇合。
一条诡秘而刁钻的行军路线,被他迅速勾勒出来。
“我部八千锐士,即刻出发。中途与刘闯将军麾下一万两千铁壁都精锐合兵。”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任寰,更像是在对自己下达最后的命令。
“记住!大王的军令写的很清楚,我们的任务不是攻城,是‘威慑’与‘破坏’!”
“烧他的粮仓,毁他的武库,在汴梁城外制造最大的恐慌!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我们这把刀,要让他痛,要让他怕,要让他不得不从兖州滚回来!”
“明白!”
任寰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
是夜,月黑风高,杀人夜。
陈州城外的锐士都大营,没有点起一堆篝火,没有发出一声喧哗。
八千名将士,在各自营帐中默默地整理着行囊,擦拭着兵刃。
没有战前的动员,没有悲壮的仪式。
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当集结的号角以最低沉的频率吹响时,一道道黑色的影子从营帐中鱼贯而出,无声无息地在校场上集结成一个个方阵。
霍存翻身上马,环视着眼前这支沉默如铁的军队。
他能看到,黑暗中,那八千双眼睛里都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那是对战争的渴望,是对命令的绝对服从,更是对死亡的蔑视。
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缓缓拔出腰间的横刀,向前猛地一指。
“出发!”
八千锐士,如一道道无声的鬼影,悄然汇入军营外的无边黑暗之中。
马蹄包裹着厚布,刀枪用软皮缠紧,除了风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再无他响。
他们沿着那条被霍存烙印在脑海中的死亡路线,向着数百里之外的宣武军腹心之地——汴梁,开始了这场决定中原战局的惊天豪赌。
……
淮南,寿州。
夜色深沉,杨行密的节度使府内却灯火通明。
案牍上,两封密信并排放着,一封血迹斑斑,封皮上是泰宁军朱瑾的印鉴;另一封则封蜡完好,印着魏王李烨的私印。
杨行密面沉如水,方才收到这两封八百里加急的信报,让他本就因庞师古大军异动而不安的心,彻底悬了起来。
“召集诸将,立刻议事!”
不消片刻,淮南军中一众文臣武将齐聚一堂。
他们皆神情肃穆,深知能让节度使大人如此急切,定是发生了天大的变故。
杨行密将两封信的内容大致说了一遍,随后目光扫过众人。
“朱温围攻兖州,欲吞并泰宁军;李烨围攻魏州,却又派奇兵直插汴梁。”
“诸位以为,我淮南军,当如何应对?”
帐内瞬间议论纷纷,最终,众将的目光齐齐汇聚在长史袁袭身上。
袁袭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朱温此人,素有鲸吞天下之志。如今他北攻兖州,又被李烨牵制于魏州,看似两线作战,实则意在剪除羽翼,为日后一统中原铺路。”
“唇亡齿寒,兖州若失,则我淮南侧翼尽露于朱温兵锋之下。届时,我军将直面其锋芒,恐难善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
“李烨之信,虽有借刀杀人之嫌,但其所言不虚。朱温之势,一旦坐大,我等皆无宁日。”
“末将以为,当立刻发兵,北上增援兖州!”
其余将领闻言,纷纷附和,杀声震天。
“袁长史所言极是!朱温狼子野心,我等不可坐视不理!”
“大王,发兵吧!与李烨联手,共抗朱温!”
杨行密微微颔首,他早有决断,只是借此机会统一军心。
他目光落到一人身上,那人身材魁梧,面相凶悍,正是先锋将王彦章。
“王彦章!”
“末将在!”王彦章大步出列,声若洪钟。
“命你即刻点齐精兵八千,为我淮南先锋!北上增援兖州,务必拖住朱温,为我军争取时间!”
“末将领命!定不辱使命!”王彦章单膝跪地,眼中迸发出炽热的战意。
杨行密走到沙盘前,手指在地图上划过。
“你部从寿州出发,沿颍水北上,经亳州,再取宿州,直插徐州,最后抵达兖州。”
“此路虽远,却可避开朱温主力,亦能牵制其东部防线。”
袁袭见杨行密并未派遣李神福、刘威等淮南宿将,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未曾发问。
待众将散去,袁袭才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大王,此次北伐,为何不派李神福、刘威等大将统领?反派王彦章将军?”
杨行密轻叹一声,目光深远。
“袁长史,你随我多年,当知我淮南内部,诸将虽忠,却分布各地,根基未稳。”
“李神福、刘威他们,皆是镇守一方的大将,轻易不可动。一旦调离,恐生变故。”
“而王彦章,此人勇猛无敌,但身份低微,无甚根基。”
他目光锐利,带着一丝洞察人心的精明。
“正因他身份低,无后顾之忧,才会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为我淮南争夺一线生机!”
“此战,我需要的是一柄豁出性命的尖刀,而不是一把需要顾忌的名剑。”
袁袭闻言,恍然大悟,躬身拜服。
“大王英明,末将不及也!”
是夜,淮南寿州,王彦章率领八千精兵,悄无声息地踏上北伐之路。
魏州城下,忠义军大营。
霍存的身影仿佛还未在夜色中散尽,李烨已经转过身。
他冰冷的目光投向了身边的赵猛,声音里再无一丝谋划时的沉静,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杀气。
“传令全军,明日五更造饭,天明之时……”
李烨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宛若雷霆炸裂。
“对魏州,发起总攻!”
“动静,闹得越大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