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行进的日子，起初是新鲜，随后便是难以言喻的枯燥。
头两天，连最沉稳的林知夏都忍不住趴在窗边，对着两岸倒退的青山绿水生出几分“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情来。贺昭宁更是像只刚出笼的百灵鸟，从船头蹿到船尾，一会儿惊叹江面宽阔，一会儿指着水鸟大呼小叫，连带着那位平日里板着脸的皇帝陛下，嘴角都时刻挂着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然而，这种兴奋感正如职场新人的入职热情，保质期短得惊人。
到了第四天，船身的微微晃动不再是助眠的摇篮曲，而是令人头晕目眩的催化剂。除去中途负责补给的宫人匆匆下船又匆匆归来，其余人等皆被这方寸之间的船舱禁锢得严严实实。
到了第七天清晨，整个船队弥漫着一股名为“生无可恋”的低气压。
林知夏这几日除了陪昭宁公主下五子棋，便是对着窗外的水面发呆，脑海里那个名为“南巡团建”的项目进度条卡在了90%的加载中。她觉得自己的腿都要退化了，这种感觉像极了前世连着加了七天通宵班，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灵魂出窍的虚浮感。
好在，这漫长的水上禁闭终于迎来了终点。
日头行至中天，原本开阔寂寥的江面逐渐热闹起来。往来的商船、画舫交织穿梭，岸边的建筑也不再是稀疏的村落，而是连绵起伏的黛瓦白墙。
“到了！到了！”
甲板上传来小太监压抑不住喜悦的低呼声。
林知夏精神一振，连忙唤来鸣琴替自己简单理了理鬓发，随后推开了临河的雕花窗扇。
这一眼，便让她怔住了。
正所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正值三月春深，扬州城仿佛是从水墨画卷中醒来的美人，慵懒而明艳。大运河的水波温柔缱绻，呈现出一种醉人的碧色，两岸的垂柳正值抽条最盛之时，万千条绿丝绦如烟如雾地垂落在水面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仿佛在向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招手致意。
那柳色并非单一的绿，而是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青翠，中间夹杂着绚烂至极的桃花与杏花。粉白相间的花瓣时不时被风卷落，纷纷扬扬地洒在河面上，随着波纹荡漾开去，真正是“落花流水亦有情”。
远处的石拱桥如长虹卧波，桥上行人如织，挑担的货郎、摇扇的士子、撑伞的姑娘，各色衣衫在春光下鲜活得令人挪不开眼。隐约间，还能听见岸上传来吴侬软语的叫卖声，伴着丝竹管弦的余音，勾勒出一幅盛世江南的繁华图景。
林知夏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清香、花草的芬芳以及淡淡的水汽，瞬间驱散了七日舟车劳顿的浊气。
“这便是扬州么……”她低声呢喃，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哪怕前世见惯了高楼大厦、霓虹闪烁，也依然会被这纯粹的、充满古典韵味的东方美学所折服。这里的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瓦砾，都像是被时光精心打磨过，透着一股子从容不迫的优雅。
这哪里是出差，这分明是公费顶级疗养啊！林知夏在心里默默给这次南巡的“福利待遇”打了个五星好评。
此时，大船缓缓靠岸，抛锚声、喝号声此起彼伏。
码头上，早已清出了一片空地。扬州知府王大人身着整洁的官袍，率领着扬州大小官员、乡绅名流，正如临大敌般地列队等候。见到龙船停稳，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高呼万岁，声势颇为浩大。
贺凌渊率先下了船，一身玄色常服虽然低调，但那股子浑然天成的帝王威压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他虚扶了一把战战兢兢的王知府，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示意众人平身。
林知夏牵着贺昭宁随后下船。考虑到公主年幼且身份尊贵，加之林知夏这段时日一直是公主的“专属监护人”，在安排车马时，贺凌渊大手一挥，直接让两人共乘一辆宽敞豪华的马车。
脚踏实地的感觉简直太美妙了。
林知夏踩在扬州坚实的青石板路上，险些感动得热泪盈眶。上了马车，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里还燃着清淡的苏合香，比船舱那狭小的空间舒服了不知多少倍。
“慧娘娘，慧娘娘！快看那个！”
马车缓缓驶动，车窗帘子刚被掀开一条缝，贺昭宁的小脑袋就凑了过去，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满是新奇。
林知夏笑着凑过去，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街边一个捏面人的摊位前围满了孩童，那老艺人手极巧，三两下便捏出了个栩栩如生的孙大圣。
“那是捏面人，昭宁若是喜欢，回头让人买几个送到府里去。”林知夏柔声道。
“扬州真好看，比京城还要热闹些呢！”贺昭宁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林知夏，小脸上写满了兴奋，“慧娘娘，您以前来过扬州吗？”
林知夏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嫔妾也是头一回见。不过，嫔妾在书中读到过，扬州自古繁华，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说法。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骑鹤？”贺昭宁歪了歪头，天真地问，“真的有仙鹤可以骑吗？父皇怎么不骑鹤来，还要坐那么久的船？”
林知夏忍俊不禁，拿帕子掩唇笑道：“那只是古人夸张的比喻，形容扬州是个令人向往的好地方罢了。若是真能骑鹤，咱们陛下怕是早就飞过来了，哪里还舍得让咱们公主在船上闷这么久。”
贺昭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被街边的一家卖香粉的铺子吸引了目光：“那个铺子好香啊！慧娘娘，我想吃那个……那个看起来红红的，圆圆的果子！”
林知夏瞥了一眼，那是卖冰糖葫芦的，但扬州的糖葫芦似乎做得格外精致，里头还夹了糯米和豆沙。
“好，都依公主。”林知夏温声应着，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一路的见闻。扬州街道宽阔整洁，百姓面色红润，衣着尚可，看来这位王知府治理地方还算有几分本事，至少表面功夫做得不错。这可是重要的“市场调研”数据，回头皇上问起来，自己也能有条理地汇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