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如蒙大赦,又似惊弓之鸟,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坐回绣墩。
因为慌乱,坐得歪斜,半边丰腴的身子几乎悬空,不得不紧紧抓住桌沿才稳住。
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被眼泪和冷汗晕开,眼线糊了,在眼角染开一小片乌青,胭脂也花了,混合着脂粉,显得脏污又可怜。
她胸口剧烈起伏,抹胸下的柔软随之波涛汹涌,可此刻无人有心思欣赏,只觉那是一种毫无灵魂的、空洞的肉欲,与她内心的苍白怯懦形成了可悲的对比。
“那处矿脉,开采已逾四十年,当年探明时,储量本就不算丰沛,品质也属中下。”
“如今出现衰竭迹象,是意料之中。”包封氏不再看她,转而对着空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教导,“你父亲请求派人深入勘测,是稳妥之策,但家族培养一名合格的探矿师,所费资源不菲,且山中地质复杂,常有小规模的魔兽群游荡,风险不小。”
“至于减产调配人手,看似省工省力,却会立刻影响下月三成的生铁供应,进而可能延误几笔已经接下的订单,损害家族信誉。”
她顿了顿,抿了一口酒,继续道:“所以,我今日下午已经批复。第一,准许你父亲从家中调用两名探矿师,限其半月之内,必须探明原矿脉三丈以下是否有新矿层,以及周边五里内有无伴生矿脉迹象。”
“所需费用,从矿脉本月收益中支取三成,若无所获,这三成损耗,需从他今年的俸禄和矿脉分红中扣除两成填补。”
刘氏努力想摆正姿态,想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但眼神依旧涣散,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抠着桌沿上细微的花纹,指甲划过坚硬的石面,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第二,”包封氏的声音不带感情,“在原矿脉未探明前,开采不得停止,但每日产量削减两成。削减的部分,从家族储备库中,调拨等价的原矿暂时补上。”
“储备库的消耗,记账,日后从新发现的矿中加倍扣除。若无新发现...则从你父亲管理的另外一处矿场未来三年的收益中,逐年抵扣。”
刘氏眼前一黑。
这不仅是将风险转移,更是将惩罚延续到了未来!
若探矿失败,父亲不仅要被扣俸禄分红,未来几年都要替家族白干活!
“第三,”包封氏放下酒杯,目光再次落到刘氏惨白的脸上,“告诉你父亲,让他管好手下的人。”
“上月,从他手底下运出的矿石,在灰鼠巷的账房那里,登记的损耗比往常高了半成。是运输不力,还是有人手不干净,让他自己查清楚。”
“三天之内,我要看到结果,和...处理妥当的人。”
灰鼠巷是包家处理一些不干净事务的地方,那里主事的人,外号就叫灰鼠,专司刑讯、追赃、灭口等阴私勾当。
包封氏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无论损耗原因是什么,必须有人出来顶罪,并且要处理妥当,以儆效尤。
“听明白了?”包封氏问。
她完全被包封氏随后条分缕析、步步紧逼的安排吓破了胆,父亲可能被扣俸禄、未来几年白干活、还要交出人去顶罪...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她只听懂了父亲要倒霉,自己可能失宠甚至更糟,至于那些具体的矿脉管理、风险转移、人事手段,她听得云里雾里,脑子里只剩下嗡嗡的恐惧回响。
刘氏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尖微微泛白。
她抬眼飞快地瞥了婆母一下,又迅速垂下,浓密卷翘的睫毛颤动着,努力想组织语言。
可她对矿务一窍不通,支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细若蚊蚋的话:“父亲他...想必是遇到了难处,才、才来禀报的...”
包封氏放下筷子,拿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没有立刻说话。
她看着刘氏那副徒有美貌、内里空乏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无奈,还有一丝更深藏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想起自己早逝的长子,包勇。
勇儿性子急,但并非愚钝,当年却执意要娶这个除了美貌与听话之外在其他方面几乎一无是处的女子。
或许,男人终究是视觉的动物。
“不懂,可以学。”包封氏的语气依旧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是我包家的长媳,将来总要学着料理些事情。即便不懂具体矿务,也该明白,家族产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她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当年勇儿在时,虽然性子急,不喜这些繁琐庶务,但对家族产业却是极为上心的。”
“每次矿上出了状况,他纵使不耐烦听那些数字,也会强撑着去了解清楚,生怕底下人蒙骗,或是处置不当,损了家族根基。”
勇字出口的瞬间,刘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刻意维持的、楚楚可怜的媚态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猝不及防的刺痛,以及迅速涌上的、混合着哀伤与某种倔强的水光。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那双总是含着春水的桃花眼,此刻清晰地倒映出痛楚。
泪水终于控制不住,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滚落,冲淡了腮红。
但这一次,她的哭泣并非全是恐惧。
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哽咽,却罕见地有了一丝清晰的执拗:
“母亲...我父亲他,定然是对家族尽心竭力的...只是矿脉之事,天意难测...至于损耗,许是、许是下面人欺上瞒下...”她试图为父亲辩解,虽然言辞苍白。
“天意难测?”包封氏轻轻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刘氏脸上,看进她眼中那抹为父申辩的急切,也看到了更深处的、因提及亡夫而激起的涟漪。
“你可知,当年勇儿追剿那伙流寇,中了埋伏,拼死带回来的情报里,就有关于寅客城霍家可能暗中觊觎我包家几处矿脉的消息。”
“他最是知道,家族产业是根本,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更容不得下面的人欺上瞒下。”
“这不是天意,这是家族的敌人。”
“勇郎他...”刘氏听到这里,泪水流得更凶了。
她似乎忘了当下的处境,忘了父亲的危机,脑海中只剩下那个脾气急躁、却会在雷雨夜搂着她、笨拙地说别怕的丈夫;
那个对她娘家多有照拂、虽然嘴上嫌弃她不懂事却从未真正苛责她的男人;
那个鲜活、热烈、最终变成一具冰冷尸体被抬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