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退出大帐,裴文仲依然怒不可遏,胸膛剧烈起伏。
萧庭安皱眉盯着那白绢,周同也起身,拿起看了一眼,而后抱拳说道:“都督息怒,这十六个字,已经随箭矢飞入营中,怕是现在不少士卒都看见了,越是遮掩,越显得心虚。”
“你什么意思?”裴文仲死死盯着他,声音都被气得发颤。
“北乾这一手,可比火箭烧船狠多了。”周同倒是一脸平静,拿着素绢无意识的揉搓,“军中谣言已有数日,都督也不知杀了多少,可见成效?”
他顿了顿,见裴文仲放下长剑,脸上怒意稍减,又接着说道,“常言道,堵不如疏,都督不如将计就计,将此物传阅三军,就说这是北乾的离间之计,意在动摇我军心……”
“狗屁!”裴文仲刚刚有所缓和的情绪,瞬间又被点燃,直接爆了粗口,“不去遏制,反而助长,周同,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周同依旧平静,微微一笑,目光有意无意扫过萧庭安,“军中流言飞起,却从未到中军,为何太子殿下一来,敌军就往主营射来此物?”
萧庭安眼睛微眯,抬眸看向周同,目光冰冷。
周同却不与他对视,继续说道:“此等谣言,也曾在润州传播,当初太子殿下奉命止谣,大肆逮捕百姓,结果呢?想必敌军也已知道润州发生的事情,因此才射来箭书,目的就是让都督以严刑峻法遏制。”
他说罢,才对着萧庭安躬身一礼,“殿下勿怪,臣也只是……”
“你说得对,”萧庭安冷冷打断,“孤是止谣不利,因此受百官弹劾,被父皇责罚,你无需解释。”
说着,继续低下头,默默擦枪。
周同面露一丝尴尬,却又很快掩饰过去,将素绢放回帅案,看着裴文仲,不再多言。
裴文仲沉默良久,心里斟酌周同的话,好半晌,长舒了一口气,对他点了点头。
周同会意,微微一笑,出帐传令去了。
裴文仲收剑回鞘,放到兰琦之上,弯腰捡起被削断的案角木块,往帅案上比对,试了几下,便轻轻压在了那素绢上。
“殿下对此有何看法?”他忽然问道。
萧庭安头也不抬,淡淡道:“都督不是已经有了决断?”
裴文仲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自从把萧庭安“请”回中军,他才发现这位太子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不吵不闹,不卑不亢,每日只是看书、练枪、巡视伤兵营,对军中诸事绝不多嘴半句。
可越是如此,裴文仲越觉得不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面对猜忌和软禁,竟能如此沉得住气,这本身就不正常。
“殿下似乎对项瞻的生死,并不关心?”裴文仲突然改了话锋,试探着问。
萧庭安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都督关心吗?”
“自然关心。”
“那都督为何还不渡河追击?”萧庭安把枪放下,“项瞻重伤,连他的皇后都来了,显然是命不长久,敌军声势虽大,一切都不过是在刻意为之,眼下其军心定然不稳,正是良机。”
这话像一根刺,精准扎在裴文仲心口最软的地方。他盯着萧庭安,忽然冷笑:“殿下似乎很了解项瞻?”
“不了解。”萧庭安捡起枪,站起身来,“但孤了解父皇,近日发生的这些战事,尤其有关谣言一事,都督怕是还没告知父皇吧?”
裴文仲瞳孔骤缩,萧庭安却已转身,掀帘出帐,头也不回,只留身后那人,恶狠狠将素绢撕得粉碎。
……
帐外月色如水,萧庭安提着金枪,走到无人处,吴忌悄然现身。
“殿下,玄衣巡隐有消息了。”
“说。”
“项瞻确实无恙,那箭是其军中大将褚青锋所射,其箭法曾得燕行之指点,有百步穿杨的本事,那箭头去了锋刃,只裹了红磷与血袋。”
萧庭安握枪的手微颤,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心寒。
庆幸项瞻真的是佯装重伤,他们之间的约定还能继续,心寒的是为了一场戏,他麾下那些将士真的有上百人殒命落星滩。
“还说了什么?”
“还说,一月之内,必有大战,届时请殿下自顾。”
“没了?”
“没了。”
萧庭安猛地睁眼,微微皱眉,打量了吴忌两眼,又长舒了口气,缓缓往自己大帐踱去。
“吴忌,你说,项瞻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他忽然问。
“这……”吴忌挠了挠头,“属下愚钝,连您都看不出,更别说我了。”
萧庭安瞥了他一眼,摇头苦笑,轻叹道:“唉,还真是扑朔迷离,罢了,想不通就不想了,只要他无恙就好,让吴讳告诉他,孤知道了。另外,让李懿抓紧时间,快一些把名册统计好。”
……
北岸,乾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项瞻端坐帅案,手中翻阅着各地送来的军报,神色平静如常。
一旁,赫连良卿正在熬制一碗汤药,陶罐上咕咕冒着热气,熏得满帐都是草药味。
伍关快步走入,深上犹带着淮水的湿气,他先对着赫连良卿行了一礼,而后才与项瞻说道:“陛下,消息已经传到了。”
项瞻微微颔首,头也不抬:“他现在怎么样?”
“不算太好。”
“哦?”项瞻放下军报,抬眼看着伍关,脸上带着好奇,嘴角却含着笑意,“说说。”
伍关道:“裴文仲接连在落星滩折损数千兵马,便将缘由都安在了那位太子身上,将他调回中军后,便一直放着不用,眼下他虽还掌管三千兵马,但实际上就是笼中困雀,就连日常操练,都要请示。”
“呵,这太子让他当得。”项瞻哈哈大笑,颇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正笑着,赫连良卿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汤走了过来:“该喝药了。”
项瞻苦笑:“我这伤是假的……”
“假的也得喝。”赫连良卿舀起一勺,吹了吹热气,“做戏做全套,你不喝药,消息传到南岸,立刻便会被识破,况且,这也不算药,尽是些补气血的。”
项瞻无奈,只得接过碗,屏住呼吸一饮而尽,随即叹道:“唉,早知道就该提前告诉你,害得你大老远跑着一趟。”
“哼,知道就好,下次再敢这样,本宫说不定可要亲率大军,上战场杀敌了!”赫连良卿打趣着,接过空碗,转身收拾药罐。
项瞻心暖,却也不再继续与她逗趣,问伍关:“那他作何应对了?”
“他在暗中收拢寒门将士,还设宴犒劳三军。”
项瞻眼睛一亮:“他这是开始为自己攒家底了。”
“陛下不担心他羽翼丰满后,会反过来咬我们一口?”伍关沉声问。
“他若真有这本事,朕还求之不得。”项瞻起身,扭头盯着身后悬挂的舆图,“距离燕叔离开,已经五日了,按他的设想,最迟七日就能抵达扬州海岸……两日,还有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