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死寂无声。
洛秋水的话语,如同最后一片坠落的雪花,为那段烽火连天、忠烈悲歌的往事,画上了一个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休止符。
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抉择,所有的牺牲,都已清晰无比地铺陈在叶青儿面前。
她终于完整地知晓了,救世军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了那近乎全军覆没的结局。
这结局惨烈,却又仿佛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必然。
是从杜老二与何长老战死的那一刻起就埋下的种子?还是从义军成立之初,那份“成为盾,直至粉碎”的信念就已注定的轨迹?
同时,她也彻底明白了,清晨时分,当她风尘仆仆赶回禾山,那些劫后余生的救世军将士们,望向她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以及那句低沉苦涩的“若是叶统领当时也在就好了”,背后究竟蕴含着怎样深沉的遗憾与无声的质问。
若是她在……
这个假设,如同毒蛇般骤然啮噬着叶青儿的心脏,带来尖锐的痛楚和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悔恨。
若是她在云汐城,以她元婴中期的修为,加上那六具足以令元婴修士都头痛不已的元婴级毒尸傀,以及二十多具金丹级毒尸傀……古神教那六名元婴,岂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兵临城下?
即便他们依旧来袭,面对如此强大的防御力量,云汐城一役又怎会惨烈到那般地步?甚至,古神教或许会因为对她的忌惮,而放弃将云汐城作为突袭目标。
若是她能再早一些回来,哪怕只是赶在洛秋水和皑大宝他们决议深入衡州、行那搏命一击之前……
那么,当她与救世军精锐一同陷入那“奇门绝魂阵”时,她只需召出一半的毒尸傀,结阵自守,除非古神教倾尽所有元婴主力前来围攻,否则谁能奈何得了她?
届时,洛秋水在外破坏古神教后方,引得古神教前线震动,回援心切,她再里应外合,借助洛秋水的阵道破阵而出……
里外夹击之下,配合宁州前线的正道力量,重创甚至全歼古神教的所有元婴,直接让古神教成为历史,也绝非不可能!
局面本该有翻天覆地的可能,古神教要付出的代价,绝不仅仅是后方被洛秋水一剑搅乱那么简单!甚至可能影响到整个宁衡战局的走向!
无尽的悔恨与假设交织成一张大网,将叶青儿紧紧缠绕,让她呼吸困难,脸色苍白。
良久,她才抬起眼,望向对面脸上疲惫与哀伤同样深重的洛秋水,声音干涩地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或许有些自私,但她却无法不问的问题:
“洛道友,多谢你告知我这些。你的确,没有半分对不起救世军,而是……已经尽你所能。”
她顿了顿,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与探寻:
“只是……我还有一事有些疑惑。
你说,当初,若是我与明山散人据理力争,没有屈服于他的化神之威,拒不执行他让我在战前离开宁州,前去海外寻宝的乱命……如今光景,是否会有所不同?”
她望着洛秋水,仿佛想从这位亲身经历了全部过程的战友眼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能让她心中的悔恨稍有安放之处的答案。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洛秋水脸上骤然浮现出一抹气极反笑的神色,那笑容里充满了荒谬与难以抑制的愤怒。
“呵呵……”
洛秋水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声,她看着叶青儿:
“所以,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从云汐城血战到衡州陷阵,从皑大宝的决绝到数百将士的牺牲,可你听了这许久,心中所念所想的,却只关心‘若你在,情况是否会有不同’这种务虚的、毫无意义的假设?”
叶青儿被洛秋水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质问弄得一怔,一时间竟有些无措,不明白为何对方会如此动怒。
随即,她便听到洛秋水夹杂着强烈愤怒与尖锐讽刺的话语,如同冰锥般刺来:
“我洛秋水,今日冒着天大的风险主动踏入你这禾山!
你可知道,在我决定前来之时,甚至做好了刚一入山门,就可能被你那满腔悲愤无处发泄之下,不由分说直接出手击杀的准备!
我来说这些,将一切前因后果、细枝末节尽数告知于你……难道就只是为了和你坐在这里,徒劳地探讨一下‘如果当初’?探讨这些早已无法改变、尘埃落定的往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醒醒吧,叶道友!
皑大宝他们,还有那整整四百多名救世军将士!他们是用了自己的命!血淋淋的命!才换来了如今古神教后方一时大乱,才为我们、为公孙家、为整个宁州争取到了这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
可你呢?你却在这里像个怨妇一样伤春悲秋,尽幻想些镜花水月、于事无补的事情!”
洛秋水的话语,字字如锤,重重砸在叶青儿的心上:
“说真的,听到你此刻还执着于此,我是真替皑大宝他们感到不值!他们的牺牲,不是为了让你沉溺在过去的悔恨里的!”
这一番毫不留情的痛斥,如同当头棒喝,又似一盆冰水从天灵盖浇下,让叶青儿浑身剧震。那尖锐的言语刺破了她因悲伤和悔恨而生的迷障,露出了血淋淋的现实。
是啊,沉溺于“如果”有何用?
皑大宝他们……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换取一个未来,一个希望。而自己作为救世军的缔造者之一,作为他们寄托了期望的总帅,此刻最该做的,绝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
心中的痛苦并未减少,反而因为这份清醒而更加深刻,但那迷茫与无助,却在这一骂之下,如同被利剑斩开的迷雾,开始消散。叶青儿眼中那怨妇般的色彩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凝聚的、坚毅如铁的光芒。
她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尽管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但她的脊梁,却一点点挺直了起来。
洛秋水看着叶青儿眼神的变化,脸上那激愤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但语气依旧冷硬:
“看来,你是不需要我再多浪费口舌了。”
叶青儿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内所有的郁结与悔恨都随之排出。她再次望向洛秋水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她拱手,郑重一礼:
“多谢洛道友点醒。是叶某方才执迷了。”
见到叶青儿终于摆脱了那无用的情绪,回到了应有的状态,洛秋水心中也是暗暗松了口气。她神色稍霁,语气平和了些,说道:
“既然你已经清醒……那么,其实还有两个勉强能算是好消息的消息,我方才还未曾与你言说。”
叶青儿目光一凝,立刻追问:“哦?还请洛道友直言。”
“首先,是关于公孙家简化通明剑阵的进展。”
洛秋水说道:
“尽管这九年间,公孙家因为明山散人的折腾和云汐城被毁,两度迁徙,失去了稳定的根基之地,但对于能够祛除修士体内魔神蛊的通明剑阵简化版的研究,一天也未曾停止过。”
叶青儿的心跳不由得加速了几分,专注地聆听着。
“所以,这第一个好消息就是……”
洛秋水肯定地说道:
“如今这项研究,实则已经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
据我最新得知的消息,表哥那边已经成功将布设通明剑阵所需的核心材料,大幅压缩到了仅需五十份可用于炼制三品法器的剑类金属的程度。
并且,布阵的要求也极大降低,只需一位在阵法之道上略有小成的阵法师,依照他们提供的模板,便能快速完成布置。”
她看着叶青儿眼中迸发出的惊喜光芒,继续道:
“最多到明年一月,只要表哥那边最后的稳定性测试不出纰漏,这套简化版的通明剑阵,就可以正式开始在宁州范围内大规模铺开了。
届时,别的不说,至少五大宗和各大主要仙城,凭借其底蕴,都完全有能力自行负担布设此阵的材料消耗。”
“这……此言当真?!”
叶青儿猛地站起身,因为过于激动,甚至下意识地按住了洛秋水的肩膀,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通明剑阵……真的已经简化到了如此地步?你……你确定吗?”
这消息实在太重要了!这意味着对抗古神教最有力的武器之一,即将不再是被少数人掌握的东西,而是可以普及开来的战略力量!
这对于瓦解古神教的根基,吸引衡州奴籍修士,具有无可估量的意义!
洛秋水被叶青儿抓得微微蹙眉,但理解她的心情,只是淡淡道:
“我又不是什么喜欢开玩笑的人。我既然敢在这里与你说,自然是经过了确认的。
还有,叶道友,可否先将你的脏手从我肩膀上拿开?
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没亲密到这种程度。”
“哦……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失态了。”
叶青儿连忙松开手,有些讪讪地坐了回去,但脸上的兴奋与激动却难以掩饰,眼巴巴地看着洛秋水,催促道:
“洛道友,你继续,你继续!”
看着叶青儿这副前倨后恭的模样,洛秋水心底里也不禁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快意,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继续说出第二个消息:
“这第二个好消息,则与邢浩有关。”
叶青儿立刻点头:
“邢浩……我已从江道友处得知,他如今已在古神教内晋升元婴,成为了高层之一。此事确实令人意外。”
“江师姐所知,不过是表面。”
洛秋水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透露出一个更为惊人的计划:
“但有一事,她未必清楚。当初我能在衡州腹地准确找到那座古神教重镇并一击得手,固然有邢浩提供情报的缘由,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二人相遇后,商议了一个更大的计划。”
“更大的计划?”
叶青儿眉头微挑,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不错。”
洛秋水眼神锐利:
“邢浩当时告诉我,他虽然凭借之前‘从化神修士手下带人成功逃脱’的功劳,在古神教内站稳了脚跟,获得了古神教大护法的赏识,但教内高层钩心斗角,从不乏精明狡诈之辈。
事实上,已经有些人暗中察觉到他的一些行为存在疑点,怀疑他可能是正道的卧底。”
叶青儿心中一紧:
“那他岂非很危险?”
“危险固然有,但也是机遇。”
洛秋水道:
“幸运的是,那些察觉到蛛丝马迹的愚蠢的聪明人,大多出于私心,并未立即将情报上报警告高层,而是打算借此作为把柄来控制、拿捏他,这正给了邢浩操作的空间。
而当时,那些试图拿捏他的古神教高层,正好聚集在古神教腹地最大、也最为繁华安全的一座大城——‘落云城’内纵情享乐。
那里被认为是绝对安全的后方,几乎不设防。古神教绝大多数筑基期的核心弟子,超过一半的金丹长老,甚至有好几位元婴核心长老,都在那里建有洞府,日常只要没有任务,便会聚集在那里修炼生活,堪称古神教的人才与权力中心。”
洛秋水解释道:
“邢浩当时便提出,若我能有机会潜入到落云城附近,给予其致命一击,造成的破坏远超我到处自己瞎撞,摧毁的任何一座城池。”
叶青儿倒吸一口凉气,她可以想象,那样一击会对古神教造成何等沉重的打击。
洛秋水继续道:
“对邢浩而言,此举一石二鸟。既能借我之手,彻底除掉他在教内的政敌,扫清障碍;又能在古神教核心阶层因此遭受重创、陷入混乱与虚弱之时,趁机安插提拔他自己的人手,进一步掌握实权。”
她的声音变得更低,也更冷:
“更重要的是,他计划在此之后,利用手中的权力,暗中推动衡州境内奴籍修士的起义。他会让这些起义‘恰到好处’地发生,却又让古神教的镇压力量‘恰到好处’地疲于奔命,甚至越镇压,反抗的奴籍修士越多。
他要让古神教过上多灾多难,内部起义不断的“好日子”。”
叶青儿听得心潮澎湃,这个计划堪称狠辣刁钻,直击古神教的软肋!
“邢浩判断……”
洛秋水最后总结道:
“如果一切顺利,最快五年,最迟十年,衡州那边便会在他的计策下,出现大量不堪压迫、起义反抗,并千方百计想要逃往宁州、寻求用通明剑阵祛除魔神蛊的奴籍修士了。那将是一股洪流!”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叶青儿:
“叶道友,如何提前准备,接收、安置这些可能源源不断涌来的奴籍修士,并确保能及时为他们祛除魔神蛊……
这才是你身为救世军总帅,此刻最应该立刻开始考虑和布局的事情!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
洛秋水的语气无比郑重: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为无法改变的过去而哀叹假设了。
不要辜负皑大宝和救世军将士们,用生命为你、为我,也是为整个宁州创造出的这个来之不易的局面!好吗?”
……
半个时辰后,叶青儿亲自将洛秋水送出了禾山救世军总部。
站在山门处,望着洛秋水化作剑光远去的身影,叶青儿脸上的最后一丝悲戚也彻底消散。她缓缓低头,用手背抹去眼中残留的最后一滴湿润,再抬起头时,目光已是一片冰寒与决绝。
她转身,望向竹山宗所在的西南方向,眼中思绪翻涌。
过去已无法改变,那么,就必须全力抓住未来!
她与古神教之间,此番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仇必报!
而她与竹山宗内那位化神老祖明山散人之间的恩怨,也绝不能就此轻易揭过!
正是他那道乱命,让她错失了与救世军并肩作战、力挽狂澜的机会!这笔账,必须要算!
不过,叶青儿心念电转,迅速冷静地评估着形势。
明山散人毕竟是化神修士,实力深不可测,更掌握着竹山宗的至高传承与核心机密,尤其是关乎宗门根基的灵物「沁云竹」的培育之法。自己目前虽已是元婴中期,战力不俗,更有毒尸傀作为底牌,但若此刻就公然与之反目,无异于以卵击石,实为不智。
「但,造他明山散人的反的事,已经可以提上日程了。」
叶青儿心中冷冷地想道。一个计划的雏形开始在她脑海中形成。
从今日起,她叶青儿,名义上仍是竹山宗的长老,内心也依旧誓死守护竹山宗的传承与弟子。
但,她所要守护的,再也不是明山散人和掌门青竹道人治下的那个对她和救世军充满算计与排挤的竹山宗!
而是未来,在她将明山散人和青竹道人都宰了之后,由她叶青儿主导的,彻底清除积弊,真正能庇护弟子、匡扶正道的,只属于她叶青儿的竹山宗!
这般想着,叶青儿将神识探入储物袋,查看了一番从海外为明山散人寻来的、用于培育宗门根基灵物“沁云竹”的关键之物——两仪旋覆花与阴冥冻泉。
确认这两样宝物都完好无损后,叶青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她要将此物尽快带回宗门,完成明山散人交代的任务,以免授人以柄。
同时,这也是她重新踏入竹山宗权力核心的第一步。
交卸任务之后,她便要立刻以全部精力,投入到与简化版通明剑阵推广、接收未来衡州修士、以及……暗中布局掌控竹山宗的相关事宜上去。
和李青鳞师兄商量的事,也可以开始谋划了。
不再有丝毫犹豫,叶青儿身形化作一道淡紫色的遁光,携带着海外所得的珍稀之物,以及更加坚定的信念与庞大的计划,朝着竹山宗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衡州腹地,却是另一番景象。